我在土坯草屋出生,在土坯草屋长大。
我18岁入伍的时候,满村土坯草屋,只有约一半人家的房子有半尺来高的砖砌墙脚,只有三岔河口的小土地庙是全砖全瓦。我踏着土路离家,从小土路走向300多米外的芦氾河堤,踩着大土路到公社上卡车,一路脚不离土。
5度寒暑过去,1976年春天,我从中等城市蚌埠退伍,回到位于苏中宝应农村的故乡。下车一路走来,仍然脚不离土,心中凉飕飕的不是滋味。除了多出几幢草屋,庄上几乎旧貌如故,还是晴天高低不平、雨天遍地泥泞的土路,还是灰头鼠脸的麦草屋,满脸沧桑的土坯墙。
那时,一到雨天,出行就让人皱眉。夏天还好,赤脚就行。赤脚走雨路得掌握基本要领:五个脚趾尽量奓开、内抠,增加与地面的摩擦,但仍然可能在初雨后滑溜溜的路面摔个嘴啃泥、仰八叉。乡亲们看见别人跌跤,会笑着调侃:“跌死一个,红萝卜烧肉。”有人刚刚笑话完别人,自己也咕咚一声摔倒了,先跌的就反唇相讥:“笑人的人现报喽!”有一次,我碰巧看见邻居瘸奶奶跌倒,又见她慢慢地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回家。我吃惊而难过,遵照乡村的陋俗,却不能去扶她。
雨下久了,土路泡得酥烂,跌跤不多了,却会粘上漫脚脖子的污泥,污泥里有鸡屎鸭粪,让人心里瘆瘆然。
寒冷的雨天,有条件的穿雨靴,没条件的只能穿加了木足的高木屐。有人在木屐加上草窝子、蒲鞋保暖。穿木屐走雨路得小心翼翼,摇摇摆摆好像跳一种独特的民间舞蹈。
旧草屋毛病多,不是这里的草变薄,就是那里的草被麻雀钻洞,漏雨不稀罕。我就拿木盆在屋内等过雨。那叫“屋外大下,屋内小下;屋外不下,屋内滴答。”来不及修补,只好先在漏洞上撒一些麦壳、粗糠,或者插进一片塑料布,抵挡一时。
黄梅天潮气大,旧草屋就成为蓑衣虫的乐园,做饭掀开锅盖,热气冲上去,都能落一两条虫到锅里。倘若当时没有发觉,吃饭菜时见到了,将死虫挑出,那食物还残留着一股尿臊味,但往往舍不得浪费,硬着头皮吃下去。
土坯墙最怕漏雨,一沾水就露出本相。一个夏日的雨夜,我和五弟通脚睡一张柜子床,睡梦中被一阵震响惊醒,又听父亲惊呼:“不好,小五子!”五弟却不声不响。父母来不及点灯,只顾扒拉五弟身上、床上的土块。原来是屋面漏雨,紧靠我们床头的间墙受潮倒塌了。万幸的是,蚊帐稍微抵挡了一下,靠墙睡的五弟头没被砸着,身上压了一些碎土坯,一只脚受了点轻伤,只是人被吓懵,一时说不出话来。
草屋面的麦草寿命只有3、4年,时限一到,就得翻盖。这是农家大事,备草就得1、2年,草备足了,才择定日子、约请茅匠、买鱼打肉,接着罱河泥、施工,连着忙碌好几天。我就为家里盖屋做过几次小工,深知其中的滋味。
与草屋匹配的地坪自然都是泥土,日子久了,人脚常踏的地方就形成一个个小馒头般的疙瘩,比别处高出一、二寸,每年得用铁锹铲平一次。床肚里,墙旮旯,还难免有几个老鼠洞,睡觉时,经常听见老鼠在地面、顶棚追逐打闹,胆大的家伙竟然跑到枕头上,观察、欣赏人的睡姿。
退伍后不久,我就外出谋生,远离了故乡的茅屋、土路,故乡成为偶尔回顾的梦中家园。在梦中,它是优美的——小河清亮,流水潺潺;土路蜿蜒,温和亲切;茅屋古朴,像父老乡亲一样情深义重。但我知道,在现实中,它活得艰难,不尽人意。我希望它一天天走向美好。然而,它仿佛是沉睡多年的公主,能唤醒它的不是王子的倾心一吻,而是浩浩荡荡暖意融融的春风。
这一场春风终于君临故乡。
1982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乡亲们爆发出空前的生产热情,肥沃的农田按照人们的愿望捧出了丰硕的果实。接着,就是富余劳力纷纷离开故土,形成一波又一波打工潮。乡亲们眉开眼笑地一步步走进了温饱的日子。粮食富余了,就挑到粮管所或自由市场去卖钱;麦草、稻草多了,聚集二、三年,就运到村里的土窑换砖换瓦。
旧时俗语说:“要知家中宝,先看屋上草。”80、90年代却这样说:“要看发没发,先看屋上瓦。”我不知道庄上谁家第一个建起了瓦房,那就像花园里绽放了第一朵鲜花,接着就是第二、第三朵,继而百花齐放,瓦房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草屋一幢幢淡出人们的视野。大约十年左右,全村人家就都住进了砖墙瓦屋。连那个老单身汉,我的远房叔父,原来年年吃救济的玉周三爷,也建起了两小间红砖红瓦房。
期间,我家的老屋拆除,我和其他兄弟姊妹迁居、婚嫁到异乡,只有二哥一家留在故地,新建了三间宽敞的砖瓦正房,两间小锅屋。
庄上所有的猪羊也住上了砖瓦新圈,享受和主人差不多的待遇。
瓦屋不能再配土坪,于是,不用水泥浇筑,就拿砖头铺设。窗户也讲究配套,冬天糊纸挡风的木格窗户,或门扇型小窗,改为铁栅栏玻璃大窗,原来窄小、阴暗、潮湿的住宅,变得宽敞、明亮、干爽。
乡亲们的房子都达到了杜甫的标准:风雨不动安如山。
过了几年,有人却嫌普通瓦房不好,想天天登楼观风景。
本庄第一家建小洋楼的是相咸友。他勤劳灵巧,妻子吃苦耐劳,儿子很早就去城里打工,积累了足够的财力物力,他便率先建起两层钢混结构,白瓷砖贴面,淡绿色玻璃封闭阳台的时髦楼房。在树木和各种绿色作物映衬下,新楼如出水芙蓉,赏心悦目,让邻居们眼馋不已。
道路升级的步伐却比住宅建设慢了几拍,直到90年代中期,庄上一条主要道路才铺上红砖。这是破天荒的好事。可惜,这条路通往邻村,来来往往的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轿车、拖拉机、小货车、收割机越来越多,它不堪重负,渐渐被压出了两道凹槽。今年初,终于传来了喜讯——相咸友的侄儿,在外做老板的乃顺捐资,不足部分向本庄乡亲募集,准备修建水泥路。我有幸为这条路也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下次回乡,迎接我的将是坚实、宽大、平展、畅通无阻的水泥路了!旧路的砖头将铺设到别的土路上去发挥余热。乡亲们将沿着新路,满怀希望地奔向县城、省城、全国……,然后,再踏着这条路衣锦还乡。
乡亲们早就不用经常为修补、翻建草房子烦心了,早就感受不到雨夜被土坯墙砸到的惊恐了,早就没有蓑衣虫掉进饭锅的苦恼了,早就看不见老鼠在屋内打洞,晚上跑到枕头上窥探的情景了,也将没有雨天在泥路上滑倒的尴尬与危险了!
那位曾经在雨泥路上跌跤的瘸奶奶若是健在,每天和老邻居们徜徉在水泥路上迎接灿烂的朝霞,送走绚丽的黄昏,那该多好啊!
201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