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会用火是把自己从动物界进一步拔离拔高的重大举措。为了保护身体和享受食品,人不知道绞了多少脑汁,想出多少办法,在烤火上也不例外。烤火方式随着经济条件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进步而不断发展,当代更是花样繁多,日趋时髦,有暖气、空调、地暖、电取暖器、太阳能等等可供选择。虽然都不用明火而用电,但目的跟烤火实质一样。这些新玩意是我童年做梦也想不到的。我童年时的烤火方式,比原始人肯定有很大进步,但有时候也差不多,比如在野外烧一片枯草,热呵一阵。当然,这更像一次游戏。
我们里下河一带从来不用炕,数九寒冬,多数时候,我们是在家里,用陶制火盆、铸铁盆、铜炉取暖,最不济是到灶门口,蹭灶膛余烬的温热。填盆炉的燃料,主要就是余烬未灭的灶膛灰,加一些粗糠,或者瘪稻壳、菜籽壳、草屑之类,就能保温3、4小时。还可以间歇地添加燃料,维持一天的热情。
在烤火器具中,铜炉是最讲究、最精致的。首先,它黄灿灿的好看,盖子上7、8路6、70个豌豆大的孔,或整齐排列,或错落有致,曾经引起我许多遐想。我想到麻脸,想到蜂房,想到妖怪蜈蚣精的眼睛。有的铜炉盖子四周、炉身还刻有精美的花纹,使得铜炉更像一件工艺品。其次,它让人使用方便、自由,有提梁可以提着走门串户,而陶盆、铸铁盆只能在房间之间移动,不能随人走远。
我看见别人用过一种小手炉,非常羡慕。那也是铜的,只有中碗大,大概能揣进袖子、塞进怀里。
这些器具都没有,或者用不上时,还有别的办法。有一个冬天,我到小姑母家跟表哥玩耍,见姑母从刚才烧草的灶膛里夹出一块砖头,扔在一块折叠几层的旧衣服上,包裹起来,送到盲老婆婆的被窝里,据说也能暖和两三个钟点。这应该算间接烤火了。
其实,在灶膛门口烤火好处多多,除了不要器具,不费事,不花燃料,时间持久,还能烤小吃。童年时候的烤火不仅驱寒保暖,还附加了许多乐趣,其中大部分是灶膛赐予的。
用来烤的食物,主要是茨菇、芋头、山芋,反正逮住什么是什么。食材到手,就埋进灶膛烧锅不久的草木灰里,有时候加两把草屑,过一会用火剪拨开看看,再给翻个身。估摸熟透了,就赶紧夹出来。这时,口水已经在嘴里四处流窜了。我顾不得烫手、烫嘴,两只手倒腾几下,吹几口气,外皮焦黑就剥去,焦黄就连皮吞,咬下一口,但见里面嗤嗤地冒白气,感觉滋味美极了!它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食材的原味。食材的原味是大地无数种精华的一种,是这种植物生命的本味,是天然去雕饰的出水芙蓉,是不用任何化妆品的美颜,是在排满山珍海味的酒宴上品尝不到的。
灶膛烤东西往往背着大人,提心吊胆地偷嘴,吃的烤食当然别有滋味。何况,那时食物是那么单调而不足,我的胃口又好得出奇。所以,烤吃食的时候,一般都是单干,不愿意与弟妹们分享,实在瞒不住、躲不开、不得已,才容许他们做同伙。我的自私在这里暴露无遗。
我至今还觉得,烤腌泥鳅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烤食。泥鳅基本是二哥用丫子,或者用简单的小竹签弯成弓形,卡上一小段蚯蚓做钩饵,拿线系在芦柴杆上,引它们上钩活捉来的,每次能抓1、2公斤。我7、8岁以后也这样干过。抓到泥鳅,一时吃不完的,用冷草木灰呛死,然后去除内脏,洗净,抹盐,晒干。对泥鳅的悲惨遭遇,我是无动于衷的,顶多有一点爱莫能助的虚假同情,觉得它们反正天生就是给人吃的材料,不给人吃,要它们活在地球上干什么呢?我就是用这种逻辑熨平心里一点点恻隐的皱褶,去享受腌泥鳅的美味。我通常只拿一两只晒干的腌泥鳅,不贪多,否则容易露馅,再说吃多了味道也打折扣,这个道理我是早就懂的。泥鳅不能放在灶膛中心,那里温度最高,容易烤焦,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那是会让我痛悔的。我小心翼翼地把泥鳅放在灶膛边缘,无须像烤山芋、芋头一样深埋,然后过分把钟就翻一次,3、4分钟后,带咸味的香气就袅袅四散,钻进鼻腔,逗动唾液涌流,喉咙里似有许多馋虫在拱动。再忍耐两分钟,就可以大快朵颐了。迫不及待地夹出来一看,泥鳅全身油滋滋地发亮,香气扑鼻,叫人未吃先醉。
用火盆、铜炉烤火,就没有灶膛那么大而持久的火力了,但也不是无所作为,大东西烤不了,可以烤小的。玉米粒可以烤成爆米花,老蚕豆、扁豆仁烤得炸开一条缝,都是呱呱叫的美食。这些食材都没有,用稻粒也能爆出迷你米花。米花入口即化,滋味清淡隽永,其中别有乐趣。
还有一种烤火、保暖器物叫“站窝子”,是稻草或蒲草编的,呈圆柱形,下大上小,有的外面糊泥巴。小孩站脚处是几根树棍,树棍下面有一个空档,刚好够放一只火盆。它通常只给能站不会走的小孩使用。它有几种功能:能代替人管住小孩——孩子站在树棍上,腋窝与窝口平齐,两只手可以在外面玩耍;草窝本身就能保暖;严寒时再在树棍下面放一只火盆,站窝里就温暖如春了。寒冬,它的确是小孩和家长知疼着热的好伙伴。然而,一旦出事,它又是制造悲剧的恶魔。我的同龄人茂林的妈妈,小时候就吃过它的大亏。
那天,她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是树棍用久而朽了,烤脆了,还是她蹦跳得厉害,把树棍踩断了,总之,两只不穿鞋的小脚刚好落进了火盆里。她痛啊,叫啊,哭啊!因为年幼,还不具有爬到边沿的好树棍上去逃避灾难的智力,只好受这残酷的“火刑”煎熬。等大人回来,屋内已充满浓烈刺鼻的焦臭气味,她喉咙已经嘶哑得哭不出声音了,两只脚血肉模糊……结果,一只脚变形歪到一边,一只脚几乎没有了,留下了终身残疾。本庄有一个女孩,上演了和这一模一样的惨剧,幸亏大人发现早,只在两只脚、两条腿上留下无法去除的疤痕。妻子说她老家有一个漂亮女人,可惜小时候被站窝烤成了瘸子。可见这种站窝,害的人不少,而今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其实,火盆、铜炉也有一定的危险性,烫了手脚的事情是常有的。不过,我却没有吃过这种亏。刚刚煨火的铜炉,母亲总会盖上一块厚布。烤火盆的时候,如果无人陪伴,父母就会用凳子架在四周,即使我不小心跌倒,也不会栽进火盆里变成烤肉。听说我也享受过站窝的福利,却没有被它伤害过,估计父母经常检查树棍是不是牢靠!仅此一点,我也应该铭记父母的恩德。
我还想到一点,父母对我烤食物偷嘴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只不过不计较、不说破,给我留一张小面子罢了。
所以,童年喜剧和悲剧的导演常常是由家长担任的。
2018、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