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多年不做这事了,我的女儿已不知道敬亡人是怎么回事,而我小时候是常常参与这类家庭活动的。每逢重要节日,如清明、七月半(鬼节)、除夕等,我母亲总要买几刀明黄或黄白色的草纸作纸钱,让父亲用“月子”凿出五六道糖葫芦串似的长条缝,这就是纸钱了。不象北方,将纸剪圆,中剪方孔,如同古代的铜钱。
“月子”是专用来凿纸钱的,是一块约四寸长八分宽的铁片做成,酷似凿子的身段,一端较厚,承受打击,一端是薄薄的锋口,卷成月牙状,故称“月子”。凿纸钱极简单,只要一个月子,一把斧头或锤子、小榔头就行,没有这个,木棒也可凑合。我也亲手操作过这玩意儿。但多数时候是父亲或哥哥凿打,我的任务是把凿好的一叠叠纸钱一张张揭开,松松的堆成一大堆。现在一般人都不凿了,可见“人心不古”,对敬亡人马虎。但现在有了冥钞,上面有“行长XX阎王”,面值动辄一千一万,乃至百万,整齐挺刮 ,红红绿绿,用起来既便捷又阔气,真是现代化的气派。但说穿了,仍然是“糊弄鬼”。
母亲通常先忙敬亡人的饭菜。那时候生活困难,敬亡人常见是青菜豆腐,煮小鱼,汪陀粉等。再好一点,有一碗茨菇或萝卜烧肉,外加一碗白米饭。汪陀粉是将豆粉或山芋粉做成糊以后,倒入盆或小缸冷却,凝成一大块象现今的凉粉团子,然后切成长方小块,加调料红烧而成。米饭不能一盛好就端上供桌,那不够敬重,要在碗里颠几下,颠成圆圆的顶,然后在中间笔直地插上一双竹筷,才能供到亡人牌位或龛子前面。牌位或龛子现在一般都用照片来代替, 这样更有“祭神如神在”的味道了。此外,燃香之类自然也不可少。
有一回,我把做敬亡人的饭碗当成游戏,自己吃饭也先颠上几颠,在圆顶上笔直地插上筷子,端上桌自己享用,立即招来一顿斥责。于是知道,这是玩不得的。
供品放置妥当,下一个节目就是烧纸钱。先在室内,面对亡人灵位的地上点燃一堆。纸钱随着烈焰化为片片黑蝴蝶,旋转着向空中飘飞,如果不旋,说明亡人之灵未到;所以,要旋得越高越快越好,说明亡人们在抢捡着,活人没有白忙。这时大人们闪着虏敬的目光盯着这飞灰,小孩子照例是磕几个头。
烧完了屋内的正份子,还要到屋外去烧几个“外包子”。原来我不懂,为什么不一道烧完了事,偏要把纸钱再包几包,到屋外择个地方分别烧掉。我识字以后,母亲还叫我在几个外包子上写上我所不知道的人的名字。我不问,母亲也不说,反正一切听母亲大人的,写名字,点火,磕头,待烧完了回去吃那与敬亡人一样的饭菜。平时是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的。
后来,我知道了。我写过的名字当中,那个叫“李春芳”的,就是我的外祖父。母亲是十一岁时逃日本鬼子的炸弹,跟随亲戚从丹阳到苏中来的。不料与她父母竟成永别。此前,外祖父害伤寒亡故了。外祖母流落到淮安一带,改嫁了。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才知道的。
晓得这些,我觉得母亲重视敬亡人,烧“外包子”,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十分必要的事。对于她这个不识字、相信有鬼的妇女来说,敬一敬亡灵,不过是借以化解一些旧社会强加在她心中的苦痛与悲伤,寄托一点对双亲的哀思罢了。
我还记得每次烧“外包子”时,她总要我另外再烧一包不写名字的给孤魂野鬼。其意有二:一是让孤魂野鬼捡些钱去,不再与家“鬼”争抢;二是广济苦鬼,为儿孙积点阴德。
其实,中国,恐怕世界也一样,孤魂野鬼确实太多了。最近刚看了《南京大屠杀》的电视片和有关报道,就更有感慨。那被日本鬼子屠杀的30多万人中,有多少人留下名字?还有多少人根本不知道姓名?假设有亡灵的话,那孤魂野鬼正不知有多少。纪念这件事,好比一个民族在“敬亡人”。虽然,用烧纸钱这种方式敬亡人是不可取的,但也不可简单指责一句“迷信”了事。
归根结底,敬亡人是对宝贵生命的无限珍惜,是对子孙后代的幸福的虔诚祈求。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