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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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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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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淮安区乡村丧事见闻

近日,我去淮安区运南闸东边的董庄,赶赴二舅的丧事。时值酷暑,身历其境,记忆深刻。

接到表弟媳电话,就是丧信,时间已经下午,等我从宝应赶去,是第二天上午了。

此前的事情,我没有看见,但是按照汉族传统,大同小异,应该要做几件事。

先给亲友报丧。在我们那一带,过去特叫“把信”。没有电话的时代,只能请人跑腿。亲戚多的,要派几个人出去。大概百里以外,就很难通知到,只好“失礼”了。但是估计儿女不在此例。然而,太远,假如几百里,在没有汽车的时代,即使是儿女也是不可能“把信”的。因此,古代有“父母在,不远游”之说,主要就是怕万一有此大故,成为不孝之子。但是,有停灵以待5、7天,42天,甚至3年后才安葬的。现在当然不同了,万里之外,一个电话,也可以坐飞机赶回来。一般亲戚,当然不必如此。我二舅的小姨子、小舅子,不算一般关系,是从安庆过来的,有千里之遥了。

过去,把信还有规矩,到一家,都要留跑腿的吃个鸡蛋茶或者泡炒米、油炸果子之类的快餐,不能空嘴就走。究竟何意不知道。估计是过去路程远,通常一个人又不止一两家要把信,跑腿的人难免饥饿,不吃一些东西,连续“作战”难以坚持,所以需要一些能量补充。不然的话,跑腿的人饿倒在路上,他自己也要人“把信”了,谁还替主家把信呢?后来相沿成习,家家如此,如果一个村子有几个亲戚,一样要吃,据说漏掉不祥,因此偶尔有跑腿吃伤胃的事情发生。

报丧的同时,家里设灵堂、停灵、守灵。灵堂通常设于堂屋,即一座房子的正中一间。如果死者还有长辈见在,灵床应该让出东面、正中、或叫上首位置,以示尊敬长辈,不敢占先。给死者换上寿衣,头南脚北“正寝”于灵床上。所谓“正寝”,实际就是躺着成“立正”姿势。为什么要这样?愚见以为,可能包含人活着要堂堂正正做人,死了要堂堂正正做鬼之意。因此,一个人能够寿终正寝,也是给一生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如果寿终而不能正寝,或者虽然正寝而夭折者,都不能算圆满。

停灵的同时,就做好“倒头饭”,点起“引路灯”。二舅家是在灵床南面放一张小方凳,方凳中间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饭上面跌成半球形,正中笔直地插一双筷子;旁边放一盏小碟子菜油棉线灯。为什么要做“倒头饭”,点“引路灯”?应该是按照佛教意思办的。人死变成鬼,去阴曹地府了,得赶紧吃一顿饭上路;否则就是“饿死鬼”,太悲惨。去阴曹地府走黄泉路,据说伸手不见五指,所以要有一盏灯引路。我们村子还做“打狗饼”,面饼里加头发,死鬼经过阴间的“恶狗庄”,就用这饼赂狗。加头发可能是为了粘住狗牙,让它无法咬人。这么一说,亡人好像有身体,有感觉,也怕疼,跟活着没区别了。

灵堂外面,大门两侧挂着挽联:“一世正直为人终身勤劳俭朴”,门头横批:“沉痛悼念父亲大人”。

这时,在彩色帐篷左侧顶部,由阴阳先生拉起一张节能灯,旁边挂一小把青葱,到第三天早晨才取下。意为后代跟死者沾光,人人变得更加聪明。

守灵这里都是3天两夜。孝子贤孙必须如此,否则就是大不孝。其他晚辈至亲则可以视情参加。白天实际也守灵,儿孙们一般不能离开家。有吊唁的亲友来,他们必须跪着陪行礼。当然,男性晚辈都应该戴孝巾,女性晚辈得穿孝衣。旧时代叫“披麻戴孝”。儿孙和其他男性晚辈是白布帽子,媳妇、儿媳、女儿及其他女性晚辈是白布孝巾。

在我家乡,儿子孝帽两边挂两个棉花球,孙子女贴一片红布,重孙子女直接用红布做孝帽;其他至亲男性晚辈,如女婿、侄儿,属于“半子”,孝帽上只挂一个棉花球,与儿子以示区别。儿媳、女儿的孝巾一拖到地,比别人的都长。所以,单看孝服,就大体知道戴孝者与死者的关系了。

披麻现在简化了,表弟是腰间扎一根麻线表示。至于哭丧棒,儿孙持白布包裹,重孙的是红布。各地大概没有大区别。只是做哭丧棒的材料各有特色。这里是3根大芦柴,我们乡村是只用柳树棍,不裹白布,只旋转贴上边缘剪成流苏状的白纸条。

守灵期间,亲友不断地来吊唁。当然先向死者行礼,因为“死者为大”,一切事情都是围绕他(她)进行的。磕头还是鞠躬,一般根据辈分。长辈、平辈鞠躬,晚辈可以磕头。但属约定俗成,没有文件规定。如果有平辈一定要磕头,晚辈一定要鞠躬,都不会有人当面批评、纠正。

吊唁的一般都会出礼金。数目根据过去来往、关系远近、经济状况而定。我们之间现在是200-400元一份。同时有人送花圈、钱纸等物。我们乡村还必有蜡烛,估计与引路灯一个意思。很多蜡烛接连点燃,可以把黄泉路照耀如同白昼,死鬼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也许还有荣誉感,能扬眉吐气、昂首阔步。

当天晚上一般进行收殓。

有些汉语词典解释:收殓,谓将尸体装裹后置入棺木。其实不准确。旧时收殓还分大、小。

小殓,是为死者穿衣、换铺盖。在我们乡村,是人将咽气时,亲属或者村里经常做这些事情的一二人,就为之沐浴或者擦拭身体,著内外寿衣、梳发。据说穿迟了没用,死者就只能永远穿身上的旧衣服做鬼。咽气后,在死者手里、口里放上一些米、钱等物。

旧时还要用布条扎住死者的两臂和小腿。手里拿东西意为不能空手上路,口里衔东西意为不能空腹上路。捆扎手腿是怕死者“惊尸”。“惊尸”就是遗体扭曲、变形。这看起来可怕,其实不过是尸体痉挛。尸体还有一种自溶现象,往往从口、鼻、耳、肛门等排出污物、浊气,所以,讲究的人家往往用药棉之类堵塞。

淮安区却称把遗体放进棺柩称为大殓;最后盖棺柩为小殓,也是一说。其实,入棺应该叫大殓。现在都用殡仪馆的冷藏式样棺,所以当天就大殓了。用棺材时,棺盖一定要让开约20厘米;目的无非是对死者还抱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淮安区近二十年又兴棺材了。二舅的是“十二朵棉花”,在过去是最高规格。因为用12根比较大的木头,只削去边皮,一盖、两墙、一底四面各3根拼连成板,木头截面可见一道道年轮圈,犹如花朵。现在大殓只有骨灰裹着红布,放入一个方形陶缸,再把陶缸放进棺材里。可能就因为如此,才改称小殓;遗体入冷藏式样棺反而叫大殓了。可见做法是不断变化的。

据说这具木棺柩,需要5000元材料;4个木工工钱在外。打棺材之前,必须由丧主亲自操锯,上前锯一下,叫“开锯”,然后才能由木工动手。

至于第二次收殓时间,是在第三天遗体火化以后,回家不久就进行。这时,棺柩已经涂过两遍黑漆,抬入堂屋,放进骨灰缸,再向四周放纸钱、被褥等物品,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求。

在守灵期间,每天中午饭、晚饭前,先得“送饭”。由二舅的孙子提着一个红布包裹成方形的灯笼(里面无火)领路,二舅儿子捧着一个竹匾,竹匾里有6个小酒杯,酒杯里两个盛酒,4个放年糕、米饭、菜蔬之类,后面跟着有孝或者平辈、长辈至亲,在5个唢呐吹手吹奏声中,来到本村土地庙。家庭成员面向土地爷老夫妻跪倒,我的表弟将酒杯之物一一倒于地上;其子烧一些纸钱;同时女眷们哭泣一会,便起身。其他人只对土地爷老两口鞠躬就跟着离开,从另一条路返回。

“送饭”的意义是,死者已经到土地爷(相当于阴间乡村组领导)这里报到,户口也转移过来,必须对土地爷表示恭敬、孝敬,以请他多多关照。也有给死者“送饭”的说法。不从原路返回,可能是怕土地爷或者野鬼跟踪,到死者家里要吃要喝。所以,女眷们起身必须立即停止哭声,乐器回头也不吹奏。倒数第二次送饭时,要从新的大路绕一圈,名曰“让孝”,估计有显示丧家办事讲究、风光的意思。

停灵第二天晚上,乐队班子有4、5个人化妆演出,唱的是淮剧《孟姜女》折子戏。这个乐队是一条龙服务,包括租彩色帐篷,圆桌,塑料凳,布置灵堂,唱曲,代哭丧等,基本收费2到3000元,唱戏包括在内。哭丧外收,代哭一人次20或30元,20分钟。

但晚上唱戏唱到中途,往往是精彩节目之前,一个演员就以歌曲形式,逐一点死者亲戚,如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侄儿、外甥、亲家等人,应该向死者(其实是向歌者)表示心意,掏钱了。一般每个亲戚掏20或30元给他们,他们就继续表演。节目比较搞笑,有调节气氛让大家一乐的意思。

这次我见的主要情节是,收过钱以后,一个装官老爷的,和一个插科打诨的,跟每个要过关卡的人索贿。有人就捉弄老爷。扮绘画的给老爷画一个乌龟,贴在老爷脊背上;扮剃头的原来是厨师,带着餐具来,拿菜刀给老爷理发,用大饭勺挖耳;夸张而搞笑。

最后孟姜女再出场,唱了一段自己身世,演出就结束了。

第三天早晨,阴阳先生带一人,在前一天扎好的芦柴架子上糊纸马、纸驴各一匹,纸轿一顶,给丧家供饭用的亡人灵位一个。灵位正中用一张小红纸竖写着“显考马讳XX之灵位”,旁边写“孝男XXX奉”。

第三天上午,去殡仪馆火化遗体,家人乘第一辆车,即灵车,乐队坐第二辆车,一路断续吹奏。另外死者孙子带一只公鸡,叫“引魂鸡”;逢过桥,死者孙子便丢几个一角的硬币,大概是向桥神买路。回来,除了遗体已经变成骨灰,其他没有什么异样。

到家后,就将骨灰安放入棺,是为“小殓”。

午饭后,首先举行盖棺“刹钉”仪式。原来,小殓以后,棺盖前面让开约20公分,这时便要盖严。男性死者在棺盖左前方,女性在右前方,第一颗钉做“刹钉”。先从所有儿子(无儿则从女儿或者过继的儿子)头上剪一些头发,用红纸包裹,放在钉子尖,一起钉入棺盖。这时儿孙、重孙们跪在棺柩当头,等候钉完所有盖钉。

值得一提的是,执斧“刹钉”者,只能是丧主。谁做丧主呢?应该是死者最亲近、尊贵的亲戚。二舅的丧主是大舅的儿子担任,但二舅母的妹妹有意见,认为应该是她弟弟,即死者小舅子来做,因为他是死者侄儿的长辈。而提出这个问题时,已经要“盖棺定论”了,前面丧主已经做过一大半事情,不能仗打了一半,临时换帅。经过双方一番唇枪舌剑,终于不改。

在“刹钉”开始前,孝子一家父子婆媳4人,依礼向坐着的众亲戚长辈或者长辈代表“请示”。孝子头顶竹匾,匾内放一把柄子包着红纸的斧头,向坐两排的长辈、长辈代表跪下几次,然后,跪在丧主面前,将斧头给丧主取去。丧主却多做了一道程序,拿着斧头分别向3个长辈下跪,谦让地表示自己不能做这个事,请他们执斧。他们当然赶紧扶他起来,说还是由他做到底。尽管二舅的小舅子又说了几句不满意的话,却没有接过斧头。其实,这也就是一个脸面、尊重问题,没有多大实质意义。但是有一点小实惠,就是可以得一个红包和香烟等。执斧的通常在“刹钉”的钉子上敲打3下,就把斧头转给木工,让他们钉好整个棺盖。

我家乡在这时候,跪着的子女得一起不停地叫唤:“躲钉、躲钉!”直到结束。

接着,阴阳先生就将绣有龙纹(女性死者为凤纹)的红缎罩于棺柩上。

跟着就是移棺出屋,送最后一次饭,出殡。

同时,灵堂撤除,打扫屋内。这时除了打扫者,其他任何人暂不得进入灵堂。

出殡前,8个抬杠人,都喝一口啤酒,吃一口菜,才去抬棺柩。

有一老者取倒头饭跟着抬棺者。

死者孙子在前面提着引路灯笼、引魂鸡,孝子、众人一起跟着棺柩到墓地。这时,另外有人拿着纸马、纸驴、纸轿去土地庙处焚烧。

墓穴早已挖好,至于阴阳先生要看风水,“定向”,“定位”,那是头一天就完成的工作。

墓地是一块稻田划出来的,大约有5、6亩,才安葬4、5个人。其余地方长着尺把高的野草。估计要不了10年,这一块地就将用完,不知道村人又该如何。

下葬比较简单,棺柩一到,直接放进水汪汪的地穴,然后由阴阳先生将一些日常用品、挽联等分别放在棺柩前头、左边;又将引魂鸡活活拧下头部,以其热血在棺柩的罩幔顶部淋着写下“太平”二字,并将鸡血滴绕棺柩一周,再扔鸡于棺头下,即掩土盖棺。为什么要牺牲雄鸡?据说雄鸡能辟邪,驱逐野鬼,保护亡灵。

这时,送殡的人就除下孝帽、孝巾,随便一扔,拿一小支青松叶,表示告别死者,活人青春常在,就返回。中途路边“跨火”的同时丢掉青松叶,接一片米糕吃掉。

孝子必须在前面走,第一个跨进家门,然后众人一起进入,喝一口糖水,表示活人甜甜蜜蜜地生活下去。

到此,丧事就基本结束了。

我们家乡在此略有不同:送葬的人必须等候坟包堆土结束,哭丧棒交给土工在墓南供饭处钉进土中,家人用衣服兜一些泥土,撒落在新坟上,表示为死者“盖屋”,才能离开。

回顾丧事过程,死者是无所谓的,他反正什么也不知道了;最后“入土为安”,安的是活人。

丧事期间最苦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孝子。他此时是“戴罪之身”,本已非常悲痛,还要跪着陪吊客,晚上守灵,且要操心大事,又要不断地“请示”长辈,从收殓开始,严格的包括每次送饭、开锯、小殓、最后一顿酒席、盖棺、出殡等,都要向坐成一排或两排的长辈、长辈代表一一跪拜,尤其在这酷暑,简直苦不堪言。

还有一个是司仪。这人实际负责丧葬各项具体事务,村里有丧事通常就是他出场,丧事所有程序实施,都是他用麦克风发号施令,所有帮忙人员都由他调配,似乎相当于“副丧主”主持工作。但丧家不给他开工资,他和所有帮忙的人,只靠最后一顿饭开始前,跟死者所有亲戚要“吊杠”钱作报酬。我是死者外甥,掏100元,最多的是死者亲家,给了500,合计约收3000多,估计有30多个人包括抬棺柩的、土工们一起分配。因此,我看见他这时候说话最多,调门最高,有一个亲戚只拿100,他说应该200,此人犹豫拖延,他就直接从此人裤子口袋里又掏了一张老人头离去。

如果还要说到丧事中的动物,除了为众人一天三餐提供肉食的鸡、鹅、猪们之外,最倒霉的就是那一只引魂鸡了,死得很悲惨。还有就是蚊子。晚上唱戏时,它们想乘人多之机大快朵颐,竟然成群集党,肆无忌惮,前仆后继,直奔血肉之躯,甚至隔着裤子、袜子也能下口,不料被我辈正当防卫,连番出击,一会儿就积尸累累矣!

人的生命,当然自认比动物高贵有尊严,所以庄严隆重、繁文缛节、不惜浪费地大办丧事。然而,几年、十几年之后,棺柩和骨灰一同朽烂,还有何物?但愿我这篇文章,能为之留下一点痕迹。

2012、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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