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地曾经是我的乐园。
那片地是坟地,村里人称作“乱地”,跟村子北面人家几乎靠在一起,容易给人阴阳两个世界混淆不清的感觉。它的历史应该跟村子一样长,村子大约建立于“洪武赶散”,有6、700年了,它应该也是。
它曾经很大,有30亩以上,里面按家族划分着范围,或紧密或稀疏地分布着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坟墓,还有零零星星的几小块庄稼地。一些孤零零的坟包散落在庄稼地边缘,证明着这一家族的败落。
如果说坟墓像馒头,应该是带“馅心”的,“馅心”当然是死者。推广火葬之前,人死了直接成为“馅心”;实行火葬后,人就先变成骨灰再成为“馅心”。
那时我不懂这些,也不想了解其中的意义,不觉得它可怕。人怕的东西往往因为不熟悉,很熟悉了,就消解了神秘感,而神秘感是害怕的心理基础。
我觉得这片地是野花园、百草园。
这里遍地植被。坟包有的长满青草、小树,杂着陈年的枯草,那是多年的老坟;有的刚刚冒出一些七零八落的青草,哭丧棒还在发芽抽枝,一定是“房主”住进去日子还不多。个别坟包只有赤裸裸一堆黄土,坟头或者还压着纸钱,这肯定是新鬼的房屋了。有不少只是矮趴趴一堆满是杂草、荆棘的小土墩,显然年代久远,无人问津,已经不知道长眠其中的人姓甚名谁。有的地方凹下去一个直径2米左右的凹陷,像一口埋在地下的大锅,一下雨就成为小池塘,那是年深日久,棺材塌陷造成的。
当然,我感兴趣的东西不是这些。
我们要寻找的是灌木丛中的鸟窝,幸运时,能从鸟窝里掏到淡青、翠绿色的小鸟蛋,逮到嗷嗷待哺的黄嘴小鸟。或者,捉草丛里跳跃、飞翔的大小蚂蚱;飞累了停在草头、树枝上歇脚的各色蜻蜓。也拨开草棵,寻觅长长短短、大小不一的乳白色、亮晶晶的蛇蜕。蛇蜕不好玩,但是会让我们想入非非。蛇把一层壳脱在这里,自己哪里去了?它什么时候在这里蜕皮的呢?蜕皮疼不疼呢?它为什么要蜕皮呢?当然,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我猜想,蛇蜕皮一定在夜间,躲在草丛深处,独自做这件事。据说,看见蛇蜕皮是不吉利的,必须立刻脱下一件褂子,意思可能是:我也能蜕皮,你不比我厉害,害不了我。
我和伙伴们经常在坟堆之间如茵的芳草地里奔跑、翻滚、打闹;或者采摘野草花编织草帽;或者寻觅不知名的红的、紫的、绿的、淡青的、酸的、甜的、酸甜的小浆果品味;或者摘取茅草的嫩花苞,剥去青鞘叶,抹下白生生的带水湿气的花蕾,丢到嘴里细嚼,感觉软绵绵、甜津津、有劲道。我们还捡来不知道什么年头的螺蛳壳,玩掷螺蛳壳游戏。或者,摘一把冬葵的心形叶,放在大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小窝里,用另外一只手拍击,震破叶子时发出一声响。大家比赛这声音的响亮度,号曰“开炮”,以此为乐。
这时节,和风吹拂,新草茂盛,喜鹊欢叫,黄鹂低飞。第一批绽放的白小米粒似的荠菜花,鹤立鸡群红得夺目的野蔷薇花,黄粉球一样的野菜花,米色小棒棰般的车前草花,粉红的刺猬毛似的小蓟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各色野草花,星星点点,点缀着这片芳草地。白的、黄的、黑的、花的蝴蝶,在花丛里自由自在地翩翩飞舞。
我们偶尔还能碰见野兔、黄鼠狼。看见坟包下方有个碗口大的洞,就猜测是野兔还是黄鼠狼躲在里面。只有胳膊粗的洞,应该是蛇或者田鼠的。一个夏天,大雨过后,乱地凹处有积水。我在长满茅草的小路上溜达,忽然看见一条蛇,足有两米长,从一处水洼窜过来,沿着小路边浅浅的积水飞快地游动。它的头昂着,身体两边荡开了波纹,像一艘小龙舟在冲浪,4、5秒钟的工夫就消失在远处的乱草里。有一回,有个伙伴看见一条蛇钻进坟包下面的洞里,他追上去拽住尾巴,想把它拔出来,谁知道倒拔蛇真难,他没有成功。
这里常见的是虎斑蛇,乌蛇,水蛇,偶尔也碰到有毒的地皮蛇,大名叫蝮蛇,颜色跟灰黑泥土相似。但这里也有许多半边莲可以解它的毒。在这里玩是安全的。野兔、黄鼠狼都怕人,只要留心一些,也不会被蛇咬到。
我至今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把这里叫着“乱地”,是坟墓排列无序,乱七八糟,还是人到了这里心情就变得乱糟糟的呢?开始,我对这片地却没有一点“乱”的感觉,后来听人讲过鬼故事,夏日的夜晚看见乱地有“鬼火”飘忽不定,以为人死后真会变成鬼害人,就有点害怕了。
再后来,我读过《不怕鬼的故事》、鲁迅《踢“鬼”的故事》,听老师讲过一些科学知识,才明白鬼是人想象出来的。于是,照旧到这里玩耍,割草,放羊,找野生的瓜果解馋。
乐园渐渐地还原为墓地,是在我渐渐长大,一次次来这里送别亲人和族人之后。从上个世纪60年代初送祖母来这里算起,有许多次了,依次是祖母、二伯、父亲、大哥、伯母、堂姐、母亲、二嫂、二族兄。我没有参加送的有大姑母、表哥……其间,清明节祭扫,来长辈墓前焚烧纸钱、磕头。那时来乱地心情自然是“乱”的,特别是听见亲戚、熟人的哭声,哭的可都是我的亲人或是十分熟悉的族人啊!大嫂是每回扫墓必哭,从走近墓地开始,到在大哥墓前焚化纸钱结束,已有10多次。远房二嫂也是这样,但她只哭了7、8次,去年转换了角色,成为被哭的对象,如果有人哭她的话。
每次站在这里,听着揪心的哭声,我就感觉人把死、葬、祭祀看得太重。
的确,人不能把坟墓简单地看成一堆泥土,埋着一具棺材或样棺,“馅心”是一具亡人的骨殖。这些有形之物迟早都会化得无影无踪。
对我而言,先人的坟墓是乡愁的一个港湾。如果连它都没有了,乡愁会不会更加漂泊无依?
当然,坟墓实质是人们对已故亲人难舍难分的血肉之情的寄存处,是怀念、祭祀亡者的替代物,也是后人继续报恩尽孝的一种依赖。
但慎终追远应当是为了让先人的优秀精神,成为子孙后代进步的动力,提醒、激励子孙们做忠孝节义之人。毕竟,不能因为有的人在祖宗墓地庄严肃穆、道貌岸然、毕恭毕敬,一转身就卖国求荣,贪财猎色,作奸犯科,争名夺利,犯嗔发痴,便否定重视葬祭先人的价值。
不过,如果我们站在更高更远处,来看这件事,应该会有不同想法。
人生就是生命的接力赛。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接着跑。如果把坟墓比作终点,生日就是起点。“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人生的意义就是尽力多做一些有益的创造性的事情,让世界变得更美好一点。
古人也知道,正常死亡不必要十分悲痛。我常听豁达的人说,大丈夫生而何乐,死而何惧?高龄去世就是“喜丧”。人生七十古来稀,现在应该提高标准,80岁去世差不多可以算“喜丧”了。像庄子那样,妻子死了“鼓盆而歌”,一般人做不到,但也不至于痛不欲生,形销骨立。大自然给予人的,总会收回,要想得开、放得下。
因此,安葬、祭祀先人的方式也该换换花样了。
有些民族的天葬,用意就很不错。人生前吃了很多动物,死后给动物吃一回,也算天道好还。反正灵魂升天了,留这臭皮囊没有用处。但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天葬怕不合卫生要求。有些民族提倡水葬,也有这个弊端。火葬虽然也污染空气,消耗能源,但最后只剩一盒骨灰,比较而言,更加卫生,省却木材。可叹的是,一些改革最后会被改头换面、偷梁换柱、乔装打扮后回到原点。那片乱地许多坟包里,都有水泥的、塑料的、陶瓷的、木头的、石头的迷你小棺。淮安那一带,早已把骨灰装进和旧时代一样的大木棺里安葬了。这不是完全违背了火葬的初衷么?
公墓固然是进步的,但土地有限,终有“鬼”满为患的时候。
总有一天,绝大多数坟墓都会像那些无主坟一样,渐渐坍塌,“荒冢一堆草没了”,请问,留坟墓、用棺木有多大意义?是为自己满足虚荣、安慰情感,还是为亡人的骨灰着想?
告别世界的最佳方式是火化后实行树葬或水葬。愿意为绿化大地做最后一点贡献的,就选择前者;喜欢浪漫潇洒的,就选择后者。当然,这水要浩渺阔大,最好是大海,哪怕历经千万年,收纳万亿具骨灰,水质也不受影响。据说,人是从大海来的,再回到真正的老家去,岂不极好?
相应的,祭祀先人的方式也该革新。不是提倡不过清明节,不怀念、祭祀先人,而是说,如果墓都不要了,清明节当然无从扫墓,也无须焚化纸钱。不妨聚集附近的家人,请出先人遗像,敬上鲜花,致以默哀,再追思一次先人的业绩、好处,激励自己和子女进步,不是挺好吗?那些因国家需要在特殊岗位工作的人,那些为了生计不能脱离岗位的人,那些离开祖茔非常遥远,或出了国来去不便的人,哪里能每年回老家扫墓呢?
“孝”要用于活人,“祭”要传承精神。
今天,记忆中的那片地已有大半变成了庄稼地,平去了许多无主坟包,迁移和新添的坟墓杂乱无章,过于密集,造型各异,虽然有些大树,却再也没有遍地的野花、百草,也没有野兔、黄鼠狼、蛇们的存身之处了,我很惋惜。
真希望那片地能恢复为孩子们的乐园。
2018、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