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村里几乎家家养猪,最流行的话是:“猪是农家宝。”
就对家庭的经济作用而言,14岁以前的我不敌一头猪,14至17岁大致抵一头猪。猪不但临终献给人一身肉和全副内脏,平时还天天为人做肥料,通常一个月造出一坑猪脚粪,交给生产队就是工分,一头大猪用肥料挣的工分能抵半个劳力。想到这个,我就感到屈辱和丧气。但想到我毕竟是“高猪一等”的人,4、5岁就能戏弄猪,又得意起来。
我戏弄猪很小儿科,一般就是拿一根树枝,给它瘙痒,它觉得很享受,快活地哼哼,随着树枝下移,它会主动躺下,把肚子、腿丫显露出来。我就突然戳它一下。它疼得跳起来,小眼睛迷惑不解地瞪着我,仿佛在问:你这个小家伙是不是有精神病?但它记吃不记打,我再次温柔地给它挠痒时,它还是会快活地哼哼,会主动躺下,把肚子、腿丫显露出来。我又突然戳它一下,它又疼得跳起来……如此反复多次,它仍然会上当,直到我不忍心了为止。有时候,我拿一把鲜草,逗它趴在栅栏或者猪圈墙壁上,脖子伸到极限,急得乱叫,就是吃不到嘴。
不过,我毕竟是伺候它多。割青草给它吃,锄田埂草皮、下湖荡割水草给它垫圈,打扫它的卧室,清洗它的餐具,有时候还替大人喂它吃食,给它挑稻草、山芋藤、玉米杆到加工厂机草糠等等。
母亲说养猪是“千瓢水、万瓢糠”,很辛苦。记得机草糠经常要排队,节令多数是在冬天,有时候排到夜里,人困马乏,饥寒交迫,我就拱在草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睡熟了,哥哥来拉草才被弄醒。有时候睡在别处,哥哥们把草糠机好了才叫我起身,挑起草糠踏着冰霜回家。不管怎样,我为猪辛苦过了。想想这时候它躺在圈里的稻草中呼呼大睡,觉得它比我舒服,我会气不平。
猪也有许多快乐之处。它不愁吃,一天至少两顿,生仔或者育肥不少于3顿。如果靠近城镇,还有美味的泔水滋补身体。至于里面有许多带毒素的东西,也不能埋怨,反正是人吃剩下的,人都吃过了,猪还怕什么?它不愁穿,自娘胎里带来一身皮毛,加上后天胃口好,吃得多,膘肥体壮不怕冷。它热了,有人给它搭遮阳棚,冲凉水澡;它冷了,有人给它在卧室门口挂草帘子、在地铺上添稻草。生病了,有兽医给它诊治。
母猪怀孕、下崽就格外得宠了,立马“母以子贵”,身价大涨,住的卫生条件改善,吃的食材档次提高,主人训斥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平时吃不到的细糠、豆浆、米粥都吃上了,主人的笑脸让它看得舒心,温柔语气让它听得得意,比人坐月子差不了多少。
然而,猪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很多。
远古时候,野猪多么自由自在,在广大的山林、草原里吃喝玩乐,生儿育女,饿了找遍地都有的鲜美食物,渴了喝到处能找到的山泉池塘,困了在自己做的安乐窝里美美地睡一觉,累了在大树、灌木丛阴凉处小憩,冷了晒晒温暖的太阳,热了到泥潭里打滚,再到清溪里洗把澡。虽然有猛虎、狮子、豺狼为害,毕竟受害者是少数。
不幸的是,它遇见了人,好日子就到头了。
人捉住它们,圈养起来,也不过6、7000年吧?祖传的野性就被迫丢弃干净,一对连老虎也有些畏惧的獠牙蜕化了,除了发情时节,有些借情发疯,好像有人以酒发疯,会露出一些本相,平时是循规蹈矩、温驯听话的。一旦稍微有些调皮,主人的责罚也就不客气地降临到头上。
我家先后养过几只会拱圈的猪,经常把栅栏或者圈墙拱出一个豁子,钻出来看风景,想顺便尝尝自由的滋味,结果却总是被戴上一个“鼻环”。
父亲剪一段约7、8厘米长的粗铁丝,一头磨尖,一头拧一个小圆圈,让大哥、二哥,我长大一些也上阵帮忙,把猪抓住,摁倒在地,按头捺脚,不给乱动,有时候还用绳索把它的嘴绕几道,不让它喊冤叫屈,也防止它发急咬人。父亲便用老虎钳子夹住铁丝,将尖头穿进它的鼻孔上方肉嘟嘟的嘴唇上,然后弯曲穿过小圆圈,再拧弯打个结巴,鼻环就算戴好了。办法虽然简单粗暴,对肉体伤害却不大,只流几滴血,不影响它就餐。人不是还穿耳环、戴鼻环吗?不也是要在肉里穿孔吗?猪不过没有麻药而已。上了鼻环,它可老实多了,人再不用经常替它修圈。
劁猪比穿鼻环要残忍得多。劁猪的目的就是让它绝育,一心一意吃食长肉。
劁公猪手术简单,割掉两个睾丸就行,基本不要缝合。劁母猪要仔细消毒,寻找卵巢很费工夫,手术结束要缝合。老母猪不能生育了,也得劁一下。它的皮坚韧,肉粗糙,收购站不要,只能自家吃。虽然皮坚肉糙,被劁的痛苦跟小猪没什么两样。我曾经看见兽医在母猪肚子里抠摸好久,才用手术刀一头的钩子钩出一侧的卵巢,接着又抠第二个。在这段时间里,母猪鲜血淋漓,声嘶力竭,叫得很惨。如果能翻译出它的语言,一定是叫喊疼痛难忍,大骂人类心狠手辣。我一直想不明白,兽医为什么不用麻醉剂,是为了替主人省钱,还是认为猪皮狗骨下贱,不值得那么善意对待呢?猪被劁后有半天发蒙,大概在苦思冥想,自己犯了何错?人为什么这样凶狠?
猪的下场,除了害瘟病,当然是挨一刀了账。区别仅仅在于,卖给别人杀,或者主人自家杀。猪不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的俗语,它为好吃食和一身肥膘沾沾自喜,却听不见人正在磨刀霍霍。
主人为了多卖钱,对卖的肥猪必先死喂一顿。抬在路上看见它粪门动,会毫不犹豫地唰去一脚,不让它拉出来。这是卖给别人宰杀的附加刑罚。这些年,又添了给活猪灌水,杀后给猪肉注水的缺德事。因此,猪有时候还得替人挨骂:贪猪,你灌那么多水干啥呀!
小时候我看过多次杀猪。肥猪凄惨、绝望的挣扎、嚎叫,不会让主人有丝毫心软,不会让屠夫有丝毫手软。它被刺破心脏放了血,丢在椭圆形大木桶里,不再动弹,只有脖子上的刀口还汩汩地冒着血沫。一桶桶热气腾腾的开水,倒在猪身上。它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屠夫抓住猪耳朵,不停地拖拖拉拉,过一阵,又提着猪脚,给猪翻个身,再拖拉一阵,嘴里还调侃:“水要多不要少,给你洗个痛快澡!”用刮毛刀的卷背掰下猪爪子外壳时,他说:“帮你把鞋子先脱掉。”我已忘记刚才猪惨叫时的不舒服,跟着伙伴们嘻嘻地笑起来。
比起肉体折磨,猪受的精神痛苦更容易被人忽视。
猪总是挨人骂。懒、蠢、笨、脏、馋是人常用来搭配猪的字眼。
人剥夺了猪的自由,将它天天困在圈中,相当于判了它无期徒刑,它不停地在肮脏的圈里走来走去,为农家不断地造出优质有机肥,累了才到非常简陋的卧室睡一觉;人为了育肥猪,给猪吃得多,吃得好,猪当然容易困乏,需要多睡眠,怎么能怪猪懒,说它槽里吃食,圈里蹭痒,贪图享受呢?猪听见主人的脚步声就知道主人来看望、喂食来了,就激动、兴奋;看见陌生人就紧张,警惕地盯住来人观察;它嗅觉灵敏,能从很深的粪土里找出吃的;被人拉出圈去能预感没有好事,会拼命挣扎、嚎叫、抗议。这些不能证明它机敏吗?有人骂别人笨却说是“猪脑子”,人事情做不好却比作“老母猪上树”,请问有几个老太太能上树呢?猪通常都在一个固定角落排泄,并不到处乱拉,是人让它跟自己的粪土为伴,跟人的厕所为邻,哪能怪它不讲卫生呢?人在粮食紧张的时期,竟然跟猪抢饲料吃,猪能吃什么可想而知,草糠填饱肚皮就不错了,何况猪食肠大,连佛祖都知道照顾猪悟能做净坛使者。凡猪平时老处于饥肠辘辘的煎熬中,看见主人喂食,当然迫不及待地抢食,哪里顾得上吃相雅不雅呢?
还有人说什么“臊公猪”,比起有些贪官,情妇动辄几十上百个,公猪哪里够得上臊的级别?配种公猪的臊也是主人培养的。人对猪的一切付出都出于私利目的,而从来不是为了猪。人为了育肥猪,毫不客气地下毒手劁它们,连它们起码的性权利都剥夺了,还骂猪臊,不怕伤德么?
人有良心,应该摸摸身上的肉,想想有几斤几两是猪肉转化的。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话谁肯对猪讲呢?
有人说“猪卑狗险”,请问猪哪里卑鄙?猪没有贪污盗窃,没有产销假冒伪劣、坑蒙拐骗,没有剽窃文章、剥削骚扰学生,没有敲诈病人、偷拿回扣,没有贩毒走私、男盗女娼、赌博犯科,没有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谎话连篇,没有欺行霸市、欺压弱小、乘人之危,没有虐待老猪、小猪,怎么就卑鄙了?
有人骂人“猪狗不如”,绝不是对猪的抬举,而是隐含着猪已经很差劲了的意思。
假如猪能懂人言,又气量狭小,听见人这样屡屡糟蹋、污蔑它,一定会个个气得患食道癌的。
如果说,牛是农民最好的朋友,猪就是人类最可怜的奴隶,奉献一切的奴隶。它比猫狗鸡鸭对人类的贡献大多了,却没有猫狗得宠,没有鸡鸭自由。人真的对不起猪。
其实在进化的漫漫长路上,人不过快走了一步,走对了一步,就成为人;猪慢走一步错走一步就成为猪,就像猪八戒错走一步就由天蓬元帅变成了猪刚鬣一样,这绝不足以成为人可以任意支配猪压迫猪糟蹋猪欺侮猪扮虎吃猪的权力和理由!人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
猪祖祖辈辈对人的贡献太大了。一个人创造的价值如果等于或者小于自己的消费,就真不如一头猪。比如好吃懒做,坐享其成,饱食终日,坐吃山空,怕苦怕累,无所作为的人就是。
不知道为什么,近十几年,老家养猪越来越少,猪圈十室九空,猪被杀的惨叫也难得听见了。当然,这不是乡亲们发善心的缘故。大概猪由一家一户圈养,改成大型养殖场饲养了吧!不管怎样,人对猪的态度、猪的下场并没有大的改变。大的变化是农田有机肥越来越少。
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会觉悟,会忏悔,会感恩,会解放猪和所有家养动物,不再奴役、欺侮它们,更不会吃它们的肉,而是让它们回归自然,并且加以保护。
2018、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