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鸟类有千万种,最富内涵的大约是杜鹃。
杜鹃的名字就很特别,好象古代的文士,有众多字号,如杜宇、子规、布谷、伯劳、催归,俗称阳雀子、思归乐、谢豹、蜀鸟等等。很古的时候还称为:鹈鴂、鶗䳏、望帝……。我们那一带乡下人又叫它“麦咕咕”,因为麦收时节,它常在旷野的树上或村庄的上空飞来飞去地叫着:“麦割割——割!”
我总感到奇怪,同样在地球上生存了无数世代,并与人类生活发生密切联系的鸟类多得很,比如喜鹊、麻雀、燕子等等,为什么唯独杜鹃拥有最多的名号呢?这就挺耐人寻味。
关于杜鹃来历的传说也奇特动人。左思的《蜀都赋》有句“碧出苌弘之血,鸟生杜宇之魄。”后半句说的是,战国七雄时代,杜宇在蜀称帝,号曰望帝。他曾派大臣鳖冷凿巫山治水,使他立了大功,而自觉德薄才浅,于是把帝位让给了鳖冷,自己化为杜鹃飞去。因此,杜鹃又叫作杜魄或杜宇。由此看来,杜宇倒是个德比尧舜的好皇帝,值得纪念。
还有一种传说是,杜宇在经历了亡国和失恋的剧痛后,化为杜鹃,终日喋血哀啼不止。这传说感动了一代又一代墨客骚人。于是,它在人们心目中被塑成一个悲剧形象。
杜鹃本身其实与杜宇两样。它总是把蛋下在别的鸟巢里,自己不去孵化,小鸟出世又把巢主的雏儿推开,抢夺善良的巢主的哺育。这种无情无义之举历来为人类所不齿。但是,人们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它这个缺点,却往往把它与杜宇联系起来,诗化为一种寄托。
杜鹃的啼鸣最易入诗。无论是双声、三声,还是四声的鸣唱,那韵味都异常的浓郁。因此,历代诗人多有感人诗句。
《诗经·豳风·七月》里首先留下不知名诗人的一句唱辞:“七月鸣贝鸟”。贝鸟就是杜鹃。
屈原在《离骚》中高歌:“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杨雄却唱起反调:“徒恐单鸟䳏之将鸣,顾先百草为不芳。”
张衡在《思玄赋》中与屈原唱和:“恃已知而华予兮,鶗鴂鸣而不芳。”
李白在《宣城见杜鹃花》里吟道,“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这位诗仙用两个数词的三次重复,把子规的悲啼与诗人的伤感揉合得天衣无缝。
被称为诗圣的杜甫,更不惜工笔,写下《杜鹃行》,开篇即曰:“古时杜鹃称望帝,魂作杜鹃何微细。”
白居易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李商隐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苏东坡的“萧萧暮雨子规啼”,情调都大同小异。
到了公元1932年,那位在荆天棘地中顽强拼搏的文坛巨擘鲁迅,也在深情低吟:“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抓住伤时嫉世,忧国忧民的共性,我们简直可以认为,诗人们有着一脉相承的“杜鹃情结”,透过这情结,可以隐约窥见诗人身上无私为民的杜宇的影子。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站在新的时空点上,聆听子规啼鸣,则别有一番滋味。
我以为,鹊叫太俗,鹤鸣太雅,雁调太哀,燕歌太乐,唯有杜鹃的啼唱才哀乐俱备,雅俗共赏,是久唱不衰的保留民歌。
春分时节,它“布谷、布谷”地热情鸣叫,是催促农民的播种曲。那些四方奔波的征夫、贾人、学子、游客,却分明听到它在牵肠挂肚地呼唤“不如——归去!”这是饱含深情的催归歌。至于闺中苦恋的少妇、失恋的少女,耳畔响起的却是“等等我——哥!”于是,古老的传说伴随着现实的痛苦在躁动的春心里翻腾。
有趣的是旧时的婆婆们,清晨听见双声子规啼,会对着儿媳的窗子喊道:“该起床了,刮锅鸟在叫‘刮锅、刮锅’呢!”多么神奇呀,杜鹃的啼鸣,你是一个谜底不确定的谜语。
在我,特别希望常常听到它“不如归去”的深情提醒。
如果眼前的忙忙碌碌使你乏味,别忘了及早去寻求你美好的精神家园。杜鹃的这句四言诗,也许够我们下半辈子细细品味。
1997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