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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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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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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4·我与梧桐

我很喜欢树,在树中最喜欢梧桐——中国梧桐。它跟法国梧桐——悬铃木是两股道上跑的树,不可混为一谈。

青少年时期,我栽过许多树,绝大多数是本柳。

“五九六九,沿河插柳。”那是立春到春分之际,随便折一根柳枝插在适宜的地方,都能长成一棵树;甚至连倒钉在墓前、入土2、3厘米的哭丧棒,也有长成大树的。

“九柳三桑一棵槐,要用榆树转世来。”是说一个人一辈子大约能亲历九次柳树从栽种到成材的周期;槐树长得慢,小时候种一棵苗,到老才能见它材堪大用;本榆则纯为“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隔代良材。

梧桐呢,既没有柳树那么日新月异,也不像本榆那么慢条斯理,却有点像桑树的践行中庸之道。

梧桐据说也可以扦插,但我没见过,也没见人播种、培育、出售苗木。故乡父老太讲实际,栽植难、成材慢的树不会请它当家,所以,村村柳树遍地,难见梧桐一株。

但我却和梧桐结过两次难忘的缘分。

第一次是在儿童时代,从本庄一户人家的坟地挖来的小苗。全村只有那块坟地有一棵梧桐。我不知道它的来历,认识它它就有脸盆粗,算成年了。秋后,许多梧桐子连着汤匙一样的心皮掉落地面,却没有一粒在来年春天生成新一代,也没人捡种子育苗,只有主人家的儿子捡去炒熟,当零食吃。他曾经笑眯眯地告诉我:“炒熟的梧桐子蛮香的!”

我喜爱那棵梧桐,常借口割草去坟地玩耍,每次都想发现它的子孙,却总是失望而归。那年春天,我再次踏上那片坟地,却在一片茅草丛中,突然发现了一棵才有两片叶子,有我的食指高,细如火柴棒的梧桐苗,当时就像孙悟空刚从龙王那里得到金箍棒一样,高兴得浑身没有抓挠处。于是,立刻用割草刀小心翼翼地将它挖出,藏进篮子的草里,赶回家中,栽在院子里的花台上。此后,我的牵挂就是这棵小苗,早省、午探、晚问候,恨不得它每天长高一尺。

然而,愿望仅仅止步于愿望。也许是花台上太潮湿,也许是太靠近人家屋后缺乏阳光,也许是它留恋故土心情不佳,好似被拐来的恋家儿童,它的精神一天也没有振作过。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渐渐枯萎下去,一命呜呼。

跟梧桐的第一次缘分就这样用痛苦划上了句号。

大约经过一棵桑树生长周期的年月,栽过梧桐苗的祖居已被拆除,家人住进了在村东新建的一幢坐北朝南的草屋。父兄在草屋前栽有一棵槐树、一棵桑树、十几棵钻天榆。钻天榆是外来树种,生长快速,高度超过柳树,树干比柳树细直,适合做房屋的梁柱。但它天生是“软骨头”,一场大风就能把它刮趴下,弯腰曲背之后靠自己完全不能恢复原来的雄姿,因此不堪重用。我很替它惋惜。

那些年头,物质和精神两个世界都在快速变化,有的变得面目全非。那棵曾经给过我喜悦和希望的邻家梧桐,连同墓地一起消失了。但我喜欢树,喜欢栽树,喜欢梧桐的习性没有改变,只要有机会,总会一试身手,栽几棵树过过瘾;特别想在新居门口栽上梧桐,提升家前屋后绿化的品位。

将入中年,我对梧桐已从儿童时代的直观喜悦,转变为理性欣赏。我觉得梧桐是树中君子之一——它主干挺直、端庄、高耸,似君子风骨傲然、操守高洁,不同于钻天榆的易弯易曲。它枝条疏朗、掌形叶片大气典雅,如君子风度翩翩,有别于柳树的枝杈众多,细叶玲珑。它从幼苗到成年,表皮都是一以贯之的绿色,越年轻颜色越浓,显得生机勃勃,越老颜色越淡,仿佛君子老成,温厚冲和;它终身皮表光滑,温润如玉,本色不改,好比君子的坚贞不渝,持之以恒,不像榆槐、柳等树木,年轻时皮色青嫩,老了就变黑、开裂,满脸沧桑。梧桐的材质虽然不及本榆、国槐、桑树的硬韧,却自有坚细轻透的特色,是古人制琴的首选上品。这犹如君子之用,借助妙音雅韵立德立功立言,移风易俗。庄子认为凤凰“非梧桐不止”,其实也是在赞美梧桐的格调高雅。

我更加喜爱梧桐了。

老天仿佛也被我感动,突然又赐给我一棵梧桐苗。

其时,我在宝应射阳湖镇做中医。那是一个冬天,我去野外散步途中发现了它。它约莫一尺来高,如青笋挺立,与周围的枯草恰成鲜明的对比,被我在数丈之外一眼锁定。我记住地点,在春节度假前夕专程去将它挖起,辗转60余公里带回老家,栽在钻天榆南面的菜地当中,并叮咛家人留心,切切不要误伤它。

也许那片黄沙厚土正对它的脾性,也许它图报知遇之恩,在我的一次次观赏、摩挲中它一年年长大,4、5年后就高达4、5米,亭亭玉立,风情万种,可爱极了!10年左右,它的腰围就达到了50多厘米。每次离家,我跟它注目辞行,它总对我脉脉含情,依依惜别;每次回家,我都要观赏、摩挲它一阵。我摩挲它时,恰逢一阵风来,群叶欢笑,仿佛是它在诉说,它很怕瘙痒,不胜咯吱。在我心目中,它是一位能说树语的朋友。

可叹者好景不长。

那次我探家走在村中,老远就看见门前一片空旷,草屋一览无余地袒露出它的丑陋,往日装点门面的梧桐失踪了,槐树不见了,钻天榆也荡然无存!显然发生过一场树的劫难。

原来,一位弟弟要打家具结婚,家里买不起木料,只好就地取材。

我站在残留的梧桐根面前,盯着直径20多厘米的白生生圆形截面,回忆着它昔日的伟岸、飘逸风姿,久久沉默着。它枉为名木,没有能变身高级乐器名留青史,会不会觉得委屈、伤感?

我怅然若失,像痛惜一位前程远大的朋友英年早逝。

我没有料到的是,第二年春天,它的残根竟然托出了一支茁壮的新芽,鲜嫩秀美,色泽青亮,活力四射,酷似绝品翡翠雕琢而成。新芽蓬蓬勃勃地成长起来,不过几度寒暑,就有模有样了。我想,一定是它的前身不甘心就此夭折,秉承凤凰涅槃的壮烈与执着,凭籍不屈不挠的顽强毅力乘愿再来,把不死之根凝聚的精华与希望,化作了雄厚的再生基础,就像一位不幸的母亲,在死亡时竭尽全力娩出了自己的婴儿。新生树长得飞快,它想尽快替补母树,完成一场生命的接力,实现母树没能实现的夙愿——享尽天年,吸足天地精华,然后被做成千古名琴。

可怜,可叹,这一夙愿还是落空了!

大约在它6、7岁的年头,我的家人,有的亡故,有的出嫁,有的分家迁居,那幢草屋随之拆除。再生梧桐先是被遗弃,继而连根消失了。是谁这样毫不留情地砍树挖根,不肯留给它一点点希望?它被做成了什么物件?我无心深究。反正我明白,它功力未足,时乖运蹇,不可能被做成乐器!我虽然难过,却也想通了:它,生长在急功近利的浮躁红尘,没有几双眼睛能欣赏它的秀外慧中,看中它的独特价值,壮志难酬就是逃不脱的宿命。

其实,这棵梧桐并没有彻底死去,它已长在我的心中。

201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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