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集·卷5·吃 相

小时候常听大人教训：人走要有走相，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睡要有睡相。

“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

“男子汉吃饭如虎，女人家吃饭如数。”

我常常不以为然。特别是对“女人家吃饭如数”这一句，觉得不合理，假使在1958、59年吃食堂的时候，也那么慢吞吞地用饭，非饿死不可。

但是，这句话倒是指出了“吃”文化的核心问题：讲斯文。这是正而八经的宴会或两个人以上的吃。一个人吃自然无需客气，没有对象，总不能对着桌、凳把筷子点了又点说：“您请用。”李白的“举杯邀明月”是浪漫，是诗，甚至是醉后之言，不足为据。

什么是斯文？什么是不斯文？《水浒传》里描写的吴用、宋江式的吃，与三阮、李逵式的吃，就是例子。其实，吴、宋之吃相固然温良雅致恭谦让，合乎礼义，三阮、李逵的吃相粗野、放肆、泼泼撒撒，不够标准，但欣赏后者也须是高人。至少，看这类好汉吃东西，定能胃口大开。其实，斯文，客气，吃不出真美味，倒是饿极了或者没有什么约束的时候，一切食物都充溢美味香气，如《红楼梦》里众芳吃蟹就是。

有一种狼吞虎咽，与这又不同，那是食客的抢食，与斯文一样吃不出真美味。

听过这么一个顺口溜：举箸先奔顶，尔后扫四方；吃肉莫恋骨，客众先泡汤。说的是一群乡下和尚享用斋饭（不全吃素）的准则。过去，农村不富裕，菜不丰盛，一般只把荤腥作样子放在碗盘顶尖，所以要“举箸先奔顶”，擒贼先擒王。接着再扩大“战果”，将盘碗四面的垫菜一扫而光。“吃肉莫恋骨”者，怕在骨头上误了功夫，来不及搛下一块，肉已被人抢光也！什么菜都风卷残云了，后上的汤就成为唯一目标。僧多汤少，故须“先”下手为强，否则临了干塞饭只能怪你自己动作太慢。这几句话活画出一群不守戒律、不顾斯文的和尚的穷吼相，无论谁见了都会觉得太伤大雅的。

我想，要真正体现一种文化，既要雅致文明，又要充分享受美味佳肴，还要卫生保健，确属不易。要这样，最好是吃自助餐。它给你充分的自由，爱吃什么挑什么，想吃多少取多少，时间自己掌握，绝无公办饭店小姐催你快吃，她要及早收拾下班的事情发生。一群人同吃，无须斯文；一个人独吃，更不必急吼吼狼吞虎咽。只可惜，自助餐不能满足一部分人的胃口和讲排场的心理需求。

临了，应当说明一点，风行已久，遍布各地的“公吃”，不吃白不吃，吃了是白吃，不准吃硬吃，“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甚至劝酒吃死人，这类情形，即使吃相再“优雅”，也与吃文化不搭界。因为这根本上就不是吃饭，而是饕餮者吞食民脂民膏。

1997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