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有独自穿越一片松林“跟狼搏斗”几公里经历的人很少。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却体验过一次。
时值初冬,我所在部队在安徽霍邱军训,具体地名已在记忆的芯片里消失了。
那天,我从连部返回本排驻地,凑巧就我一个人,也没有带任何可以防身的家伙。路倒不算太远,3公里左右,不过得翻过两座小山包。凭我参加几次千里拉练练出的“铁脚板”,翻越区区小山包是轻而易举的。问题不在这儿。
其时,山上栽满了马尾松,松株两米多高,长势茂盛,漫山遍野,遮天蔽日。下午约莫4点多钟,太阳被非云非雾的东西欺负,偶尔露脸也不甚分明。我必须从那片阴森森的松林中间的小路穿过。那条路原来并不是路,是我们参加训练,30多双脚来回走了几次,踩出来的一条颜色比两边浅白的小道。恰如鲁迅所说,人走多了,便也成了路。
刚踏进松林,我还觉得蛮有诗意的。风虽不大,树梢微微摇动,静心听去,便能听见长驱而来、无休无止的冷风,撞击、环绕、纠缠、摇晃着无数马尾松枝叶,汇合成低沉的怒吼,好似遥远的天际有江河翻滚,万马奔腾,成千上万战士呐喊着冲锋陷阵。我不由得想起少剑波高亢、豪迈、激动人心的唱腔:“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我觉得这情景浪漫、有趣,振奋人心。我兴奋不已,步履轻快有力。
然而,忽然就有紧张、害怕的感觉掠过心头:这样踽踽独行在密林中,碰到意外怎么办?茫茫林海,赤手空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旦有事,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耳畔除了松涛,就是我自己的脚步声。脚步声也不单是我自己的,好像还有一个人紧紧跟着我不即不离。我仓皇回头一瞥来路,除了马尾松什么也没有。
我感觉被马尾松巨阵包围了,松们仿佛从四面八方向我渐渐地靠拢、紧逼、挤压。
紧张与害怕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兴奋。
松涛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凶暴可怕!我想象那是无数妖魔鬼怪在远方狂舞、嚎叫。但我安慰自己,这没什么好怕的,我是唯物主义者,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魔鬼怪那些玩意儿。现实生活里有坏人,但此刻不可能被我碰到。驻地外不远的山中,偶尔会有来历不明的信号弹,突然在漆黑的夜空升起、熄灭,让放哨的我惊疑不定。据说,那是潜伏的敌特在制造紧张空气,却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公开身份是什么,没办法大海捞针地抓捕。但从没听说他们白天在这一带作过案,何况,他们不可能预知有个战士独自经过这片松林。即使知道,他们也会认为潜伏多年很不容易,不值得为一个普通小兵冒险。
但我还是紧张、害怕。
我还怕什么呢?还有什么东西会伤害我呢?我的惧怕渐渐地聚焦在一个具象上——狼!想到狼,许多关于狼的故事就在我脑海里翻腾。在那些故事里,狼都是反派。东郭先生遭遇的狼忘恩负义,《卖肉人和狼》里的狼贪婪阴险,《狼和小羊》里的家伙蛮横无理,《狼外婆》里的狼凶残狡猾,《祝福》里的狼来无影去无踪,但肯定是它掏空了祥林嫂儿子的内脏……
我有些毛骨悚然。山区、草原都会有狼,这松林里有没有呢?我不希望有,但大自然不会按照我的希望分配野兽的地盘。
我想,这时候的狼饥肠辘辘,见到我等于见到一顿丰盛的晚餐,不会有丝毫客气。我没有它的尖牙利爪,没有它动作灵敏,没有它能打持久战的耐力,八成难保性命。我能否不冒险,等一二同行者一起过松林呢?不行,暮色将至,等人毫无希望。假如退回连部去过一宿?也不行!我既不能坦白自己怕狼的实情,也不能编造理由掩盖胆怯的真相,两者都有损我军人的尊严。
于是,我硬着头皮继续前进,自信所剩无几,浪漫不翼而飞。
浪漫是自信树上的花朵;自信是深深扎根大地的树木,不是虚空中的云彩。让一个普通人独自拿着打狗棍,去跟成年健壮、没有服过安眠药的野生老虎、狮子搏斗,不可能有自信,有也是盲目的。武松凭一根哨棒闯景阳冈是情非得已。他是被面子逼上岗的——怕退回去被酒家耻笑。当然,他徒手结果了老虎,成为千古勇士可敬可佩,但我辈学不来。
我最有自信也最气壮的时候,是在团里召开的大会上,同数千指战员一起雷鸣般的呼喊口号、高唱战歌的场合;是拉练路上走在气势如虹的千军万马当中;是在实弹演习中听见响彻云霄的冲锋号,和上千战友势不可挡地扑向“敌人”阵地时……那时,我觉得自己跟众人融为一体,我就是众人,众人就是我,所向披靡,气吞万里如虎。
有一次,拉练走在长满野草的小山上,我见过狼,两只,离我约200米远,不慌不忙地瞅瞅我们,就拖着大尾巴扬长而去。我跟身边众多战友一样,只是好奇、淡定地观赏着狼。
此刻我形单影只,怎么能做到从容、自信?
我发觉自己脊背有汗了。
我佩服独行侠仗剑走天涯的勇气,但他有一身绝世武功,或者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刻,我如果有一把这样的利剑,马上就能雄姿英发。
我敬服荆轲那样的虎胆豪杰,明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还是义无反顾;明知秦始皇只消轻启薄唇,就能让自己顷刻化为肉酱,却依旧藏刀上前;在同伴吓得尿裤子的时刻,仍然面不改色。
而我,只留恋生活在集体中的美好,和走在有人处的安宁。我从来没有过的渴望见到人,渴望见到战友、首长,老乡;哪怕见到一个小孩,哪怕见到一位平时相逢绕道走的冤家,也会惊喜莫名。
然而,我只有独行履险。
我一路找不到任何可做武器的物件。
地面是沙土,连麻雀蛋大的石块都找不到。马尾松的树枝,粗大的不容易折断,细小的只能给狼掸灰。“葵花杆打狼两头怕”。狼也怕人打,但至少手上得有一根葵花杆。马尾松枝条酷似拂尘,能吓住狼么?
也许,为了活命我会变得疯狂,对狼拳打脚踢,甚至咬它几口,但假如有两只以上的狼同时出现呢?它们会分工合作,一只在我前面佯攻,吸引我的注意,一只躲在后面主攻、偷袭,使我首尾不能相顾。
结果,我不是为保护公共利益而捐躯,不是同阶级敌人斗争而牺牲,不是为国尽忠血溅沙场,就算因公殉职,也不是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英烈。我才20岁,刚刚踏上山花烂漫的人生之旅,就这样毫无价值地喂了狼,岂能甘心?
我只有也必须鼓足勇气,准备进行一场捍卫生命和尊严的拼搏。
此时此刻,既往在行军中、在训练场、在会议上,昂首挺胸的形象不见了;写在批判稿、决心书、学习心得里的豪言壮语,也丢到爪哇国去了。
我在无助的恐惧中急如星火地赶路。
最后,我终于跑出了松林。
看见驻地的村庄是多么轻松、舒畅啊!
在战友身旁,在集体的怀抱里,感觉真好。
2018、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