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诗人把诗歌写得登峰造极,后来人望尘莫及。
为什么会这样?
想了许久,觉得唐人有几个得天独厚的元素,后来人,特别是当代人有几个难以克服的不足。
唐人前面,中国文学有了古拙而绝美的诗经,思想深刻各具风采的诸子百家散文,忧国伤时文采卓绝的楚辞,汪洋恣肆的汉赋,汉末两晋南北朝色彩诡异的志怪小说和朴实刚健的歌行,而且都达到了各自的高峰。唐人既有前人的积累、启发、铺垫(曹丕有些诗已有唐诗风味),也有被迫奋发有为,拿出自己的东西的强烈愿望。正好,时代经过几百年纷乱,血与火的争斗渐渐平息,为文有了好的舞台,唐人在诗歌与传奇上便顺理成章地展示自己的才能了。这是一,可称之为历史条件。
其二,社会上层的重视、引导、诱导。皇帝与官府给诗人的好处多得很。写好诗首先能做官。李白不参加应试,就是希望用诗歌换取相位,“再使风俗淳”。诗好也能换饭吃。诗不好,“长安居大不易”;诗好了,“长安居也容易”。出名了,走遍天下都能吃请。如李白,写接受别人招待的诗就不少(将进酒、三谢不能餐、金陵子弟来相送、但使主人能醉客)。有时候,还能帮助脱困救命。杜荀鹤就是靠一首拍马诗,说出太阳下雨是“争表梁王造化功”,杀人不眨眼的朱温一高兴,不仅没有杀他,还给予优厚待遇。
其三,文化环境有利于诗人。那时好像没有文字狱,诗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写,指桑骂槐(汉皇重色思倾国)没事,直指权贵(慎莫近前丞相嗔)没事,揭露官员腐败、鼓呼民间疾苦(三吏三别)也没事。
其四,社会自然环境帮忙。时间上,那时候诗人比后来人有闲,即使在逃亡中,也有工夫作诗,日久容易见功。空间上,因为交通不便、书信难达,诗人有很多怀念故乡、思念情人、抒发感慨的回旋余地。因此,巴山夜雨才能引发绵绵诗情,正如“晴空一鹤排云上”,才有“便引诗情到碧霄”。那时候,骑马的机会多,涉及马的好诗句也就多了。比如,雪上空留马行处、雪拥蓝关马不前、春风得意马蹄疾、浅草才能没马蹄。假使把马换成小轿车,还有那个韵味否?因为与情郎阔别,才有“相迎不道远,直到长风沙。”而今,电话、微信、视频,把相思的空间一一抢占,相思无处立足。李商隐有时候虽然跟所爱距离不远,但“相见时难别亦难”,也就觉得更加遥远,因此才有“身无彩凤双飞翼”“春蚕到死丝方尽”之类的千古佳句。
其五,诗人把写诗当事业做。李贺为诗痴痴迷迷,贾岛为诗绞尽脑汁,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白居易写出诗歌,先读给市井老人、贩夫走卒听,无非是想把诗写得受大众欢迎。
其六,得承认唐人有天才。成年人还可以通过修炼写好诗,小孩子没这个条件,也能写好诗,就不仅仅是环境影响的事了。比如骆宾王的咏鹅,据说是7岁写的。有一个女孩,也是7岁,可惜名字被人忘了,写的《送兄》:“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归或为飞)短短20字,把天象、节令、地点、感情、想象,都表达了,而且天衣无缝。1300多年后,年龄接近她10倍的我辈也自愧写不出。
我辈为什么写不出那样的好诗?除了缺乏天才,和客观环境改变了,“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主要还因为得了4种“病”。
一曰头重脚轻根底浅。陆游说,“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又说“功夫在诗外”。境界、学识、眼界、功力,没修炼到那程度,就急急忙忙“出山”了,当然拿不出什么硬货。
二曰附弄风雅卖文采。知道唐诗好,是传统文化之一,能学能写,仿佛脸上有光,其实眼高手低,出乖露丑。
三曰应酬应付少真情。为人情债,为某事项,为文友交往,勉强而作,十有八九拿不出好货。唐人是学不来的。比如刘禹锡,酬答白居易,能写出“沉舟侧畔千帆过”那样千古传诵的名句,我辈焉能东施效颦?
四曰无病呻吟避现实。包括一些格律诗写得比较精致的前辈,多数也缺乏(不是没有)那种登高望远、胸怀天下的高格调,关注国计民生、人间疾苦的大情怀。
那么,我们就干脆“洗手”不干?
也不一定。
唐人已经过去1300多年,后来人不是没有写近体诗,也有写得好的。好就看有没有佳句。一辈子有一二佳句,能千古流传,作为诗人也就该满足了。写了“年年岁岁花相似”的青年作者,不就是为维护版权,也就是为维护佳句的署名权送命的吗?
苏轼的“横看成岭侧成峰”,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林逋的“暗香浮动月黄昏”,高启的“雪满山中高士卧”,赵翼的“江山代有才人出”,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秋瑾的“拼将十万头颅血,要将乾坤力挽回”自不必说,即使是民国时期,鲁迅的“于无声处听惊雷”、“横眉冷对千夫指”,毛泽东的“云横九派浮黄鹤”、“粪土当年万户侯”(词),郭沫若的“百二秦关终属楚”(对联)(词、对联也能反映近体诗写作水平)也动人心魄。
就词来说,拿李白的忆秦娥,跟毛泽东的娄山关比,觉得娄山关还更为雄阔、沧桑、有意境。
当然,整体而言,1000多年来,唐诗只是拖了一个瘦长的尾巴,早已奄奄一息,苟延残喘。
不过,后来人知道比不过唐人的诗歌,只好另辟蹊径。于是,宋人的词,元人的戏曲,明清的小说,各领风骚,自成高峰。
今天,我们也不能说一代不如一代。我们在科技上,在物质上,在吃喝玩乐上,在投机取巧上,在弄虚作假上,在浮而不实上,在好和不好的方面,都有“不甘落后”的。
总之,不必因赶不上唐人,就不敢写近体诗,和小说赶不上冯梦龙、曹雪芹、蒲松龄,就不敢写小说一样了。用近体诗去记事、遣兴、抒情、歌颂、交友,只要对己有益,对人无害,也无不可,只不能装腔作势、无病呻吟。
2019、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