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14日午饭后,已近两点,我和一位法师趁等候轮船的间隙,打的紧赶慢赶地参访了渣滓洞,回头来到革命圣地红岩村。
其时,天色晦暗,铅灰弥空,浮云沉沉,牛毛细雨淅淅而下。举目四顾,来游者寥若晨星。
进了大门,我不顾法师,拔步上坡,恍惚间见到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慈祥面容极其熟悉。他以一个老朋友般的口吻招呼道:“你来啦!”
我凝神一瞧:“啊,是他!”
他含笑点头。“你时间不多,不能白跑一趟,我来给你当导游吧。”
“岂敢岂敢!”
“没关系没关系。”
他和蔼谦逊,神采飘逸,步履轻健,在前引导。转瞬来到“红岩革命纪念馆”前。
他指着庄严的纪念馆大门,莞尔一笑说:“这里就不必进去了。”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你时间来不及了。当然,用亿万人民币建成这个纪念馆,是要给人看的,你一定要看,我就不奉陪了,在前面等你。”
听口气,他象是不大愉快,我忙说:“那就不看了,随你前去吧,看看你当年工作过的地方,主席来重庆谈判时住过的地方。”
他感觉满意,飘然前行。我气喘嘘嘘地紧跟着,不一会,来到一幢小楼脚下,侧边一条不大的石阶,毛竹编成的院子拱门,顶端是一长匾,蓝底白字:“中共中央南方局八路军驻渝办事处”。
他站在院门外的石阶上,突然伸手拦住我,双目闪着锐利的光芒,向我逼视:“且慢,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我一时窘住了,许许多多的词汇、语句,潮水般涌上脑际,冲撞着喉底,正象剧场里受惊的观众,人人都挤在门口要出来,却谁也出不来。
急切之中,有一句终于脱口而出:“当然是要缅怀老一辈革命家的业绩。”
他听了,似乎并不满意,摇摇头,轻叹一声说,“也罢,且进去看了再说。”转身上了台阶。
小楼的正门出现在眼前。
砖木结构,显得十分陈旧,岁月印痕非常醒目。楼共三层,复式房间。楼内光线暗淡。
进去,看过十分简陋的办公室陈设,看过在特殊情况下随时准备从那儿撤退的暗道口,看过紧急时焚烧文件的煤炉,看过与千里之外的延安保持联系的唯一的一部电台,来到一块牌子跟前,牌子上写着“某某某办公室”。
探头一看,不大的旧办公桌,小小木板床,竹制的文件架兼书架……门口拦着木栏,有提示:“不得入内”。
再细一看,床上叠着土黄色的薄薄的军用棉被,一件旧大衣和一顶旧帽子,挂在衣架上。
我还想细看,他伸手挡在我胸前,轻声道,“抓紧时间,去看看主席的办公室吧。”
我举起相机,想拍照留念,他立刻按住我的手臂,又指指“禁止摄影”的提示,随即拉我回身上了三楼,向右边一拐,不几步,就来到楼的尽头。
北面一间屋子,门边墙上悬着同样的牌子,“毛泽东办公室”几个黑体字赫然入目。
他指着屋内说:“这就是主席在重庆谈判期间,办公和住宿的地方,你仔细看看。”
我拿眼扫了一通室内:一张小小的木板床,不大的旧办公桌,竹制的文件架兼书架……与他的办公室并无什么差别。
“要不要留个影?”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他,学着他的样子指指“禁止摄影”的提示。
他狡黠地一笑说:“这不一样嘛。”
于是,他象个孩子似地笑着,拿过我的相机,迅速给我拍了一张照片,便带着我快步走下楼来。
天依然下着小雨,四处竹木葱笼,迷茫如在雾中。
在院门下,他再次拦住我问道:“现在回答我,看过这里,有何感想?”
我沉默片刻,答道:“创业艰难。”
“还有什么?”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还有什么?”
“开创伟大业绩,未必需要优越的物质条件。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还有什么?”
“富裕安乐的今天,仍然需要艰苦奋斗的精神!”
“还有什么?”他第五次发问。
我一时语塞,便说:“请有以教我。”
他朗声笑道:“哈哈哈,何以教你?我没有什么高深理论。马、恩、列、斯和我们毛主席有伟大著作,小平同志也有‘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论’,我有什么?我只会做具体事,按照毛主席这位乐队总指挥的节拍,拉好自己的小提琴。有时候,我会拉出一些杂音、噪音,但那不是故意的。回顾生平,问心无愧。在虎狼成群,风沙扑面的时候是这样;在红旗飘飘、凯歌阵阵的时候也是这样。我的一生就是一个字:做。为人民,为大局,我尽力做好每一件具体的事。”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这正是您的伟大之处啊!理论需要实践作基础;理论是少数人总结出来的,要使它化为新的现实,需要亿万人去实践。您们就是亿万人的楷模!今天,有多少人在学着您们的样子实干?也有多少人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在虚干,假干,为自己干,甚至背道而驰地干。他们自称是您们的继承人,如果站在这里,站到革命前辈面前,岂不羞愧……”
他打断我的话说:“任何时候都有阴暗面,但那不可怕,因为中华民族有特别的传统,有特别的干劲。中国有现在的基础,不久的将来,一定会开创出华夏的太平盛世。你们好好干吧。”他说着,向我挥手告别,一转眼消失在松竹丛中,淡淡的雾气里。
我怅然若失地站着,回味着他刚才的话,忽然觉得精神振奋,浑身轻松。于是,急步返回,找到那位法师,一同辞别红岩村。
2002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