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
二伯的背如果拉直了,身高不止1米50,可他的背像彩虹一样无法拉直,身高也就不到1米50。他背上永远顶着一只罗锅,从我记事起,到他去世止。
他的罗锅腰不是天生的,是青年萌芽,中年成形,晚年定型的。就是说,他的罗锅腰里堆积的是体力劳动的辛苦,凝聚的是忧患人生的忧愁。
祖父祖母生4子2女,六伯童年夭亡,大伯中年病故。活到老年的4人,在67岁到80多岁去世;二伯是67岁,享寿最少。
活到成年的5个老兄弟姊妹中,只有他没有正式结过婚。大伯去世后,留下遗孀刘氏和一子,还有前妻一女;大姑母生1子3女;二姑母育1子1女,只可惜儿子夭亡、女儿早逝;我父亲早夭3子,存活5男2女;只有二伯膝下荒凉。
二伯后来与大伯母一起生活,算“叔招嫂”。我们家乡有句俗语说:“要得好,叔招嫂。”他们践行了。其实,这也是情势所迫。二伯虽然在镇江做工人,获得过无数羡慕的目光,但人家羡慕的是那个时期工人头上的光环,他等于残疾人,想找合意的老婆并不容易;伯母一个人带孩子负重前行,其中艰辛难与外人道;双方走到一起,正可以同舟共济。大约他们是在40岁左右同居的,伯母可能还不到40岁。不知道他们是没想要孩子,还是二伯不能生孩子,总之,他们没有生育。
二伯出生于1913年9月,大约在20多岁被熟人带到镇江谋生,后到一个建筑公司的竹器厂做工人,听说经常给工厂搭毛竹厂房,辛苦劳累是家常便饭。罗锅腰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岗位上渐渐“炼成”的。这标志着他完成了由健康、亚健康到残疾人的转变。其他兄弟姊妹都是健全人。
祖父是解放前去世的,那时我还在浩渺无垠的天地游荡,当然不知道二伯他们的反应。祖母1963年秋末去世,二伯从镇江赶了回来。他佝偻着身子,竭力抬头,身体一耸一耸的吃力的快步走着,在他是相当于跑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灵堂,跪倒哭泣的情形,10岁的我都看见了。他的悲痛和伤感应该比别人多一些内容,个中的苦涩酸辣,只有他自己咀嚼!
二伯哭了一阵,被人劝阻、拉起。祖母80多岁了,寿终正寝,该算喜丧。再说,他本是豁达人,不会沉湎于悲伤。他掏出手帕擦了眼泪,就跟亲戚们谈路上的情形,说有个年轻人看见他努力赶路,就讥笑他:这个驼子跑那么快,倒像奔丧去。他们哪里晓得,我正是奔丧呢!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喜欢别人的孩子。看见我们这些侄儿、侄女,和外甥、外甥女,笑容是那么亲切,眼神是那么和善。他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两个字,但我能从他的笑容和眼神里读出来。
1967年春节,我是和堂外甥德祥一起到镇江度过的。这自然是二伯和伯母的安排。我们跟着伯母,第一次乘上了轮船。后来还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吃盖浇饭,第一次到江南,第一次欣赏长江、8号码头、中等城市的风貌,第一次看见造反派站在铁栅门里散发传单,第一次坐沙发椅子……。
看见我们来到,二伯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难得来,让学金带你们好好地玩玩。学金是我的堂哥,伯母的儿子,跟着二伯在镇江读书。那时候局势一团乱麻,连电影院都关门了,金山寺也不对外开放,好玩的地方不多。但没有见过大世面的我们很容易满足。
二伯一家住在宋管营9号,离闹市区大市口、五条街只有5分钟左右的距离,开始路不熟,没人带我们还不敢去。离人民公园更近,但冬天的公园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只有一些缺精少神的美人松,萎靡不振的矮冬青,垂头丧气的芭蕉。去过一趟北固山甘露寺,只记得半截黑铁塔默默地站在荒草里。
见我们两个人吃饭菜很吼,尤其见了肉类,毫不掩饰地显出饿虎般的馋相,伯父就对伯母说:明个早晨,给他们一个人一碗鸡肉,让他们吃够!
除夕,伯父给了我们压岁钱红包,数目我忘记了,只记得跟德祥对视而笑。
在镇江印象最深的让二伯开心大笑的一件事,是我们两个小土包子在理发店争坐沙发椅子,碰落一把推剪,推剪跌断了一根齿。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推诿、埋怨。师傅说,推剪20块钱呢,你们得赔偿。我们只有理发的两毛钱,人家就让我们站在一旁。堂哥见我们久久不回,跑来探看,才知道缘故,只好先假意批评我们两句,再跟人家打招呼。幸亏理发店是公营的,没有真要赔偿。但师傅给我理发时,明显下手很粗,扯下我几根头发,我自觉理亏,只好忍住,心想,这就当赔偿的吧!回家后,跟伯父伯母说起人家要我们赔钱的事,我说:我分文不得,拿什么赔他?他们开心地大笑,伯父笑得呛咳起来。
还有一件可笑的事。到镇江两天,我们两个愣头青赶时髦,戴起从老家带来的“红卫兵”袖章,神气活现地在街上大摇大摆地漫步。忽见迎面走来几个青年,指着我们嘲笑:“小老保!”有人喊:“打倒保皇派!”我们吓慌了,连忙除下袖章,藏进口袋,再也不敢在街上招摇。
我们住的是一间空置的公房,门窗不完备,但稻草床、厚棉被,加上两个少年通脚睡,一点不觉得冷。早晨,我们被广播喇叭里的《东方升起了红太阳》歌曲唤醒,感觉十分新鲜,兴奋得手舞足蹈。
刷牙、洗脸全是从附近的古井里打出冒热气的井水。我们是第一次见识古井,第一次学会用铁皮桶在井里打水。那口井很深,青石井圈上有7、8道绳索磨出的深深浅浅的凹槽,深的足有两厘米。说不定韩世忠、梁红玉的军队也在这口井里汲取过甘泉呢!
快乐的时光过得特别快,我们要跟着伯母返家了,真有些恋恋不舍。伯父也舍不得我们,郑重地说:下回再来。
然而,没有下回了。毕竟来去、吃喝都要他破费,况且,我们渐渐成为青年,有了青年的责任与任务。也许正因为唯一,才更让人怀念,少年时代的这一段快乐时光,包括窘迫可笑的遭遇,都在记忆中不可磨灭,弥足珍贵。
二伯还曾经带给我和众多亲戚、邻居另外一种快乐——说书。二伯喜欢听王少堂的评书,也能学他给别人和自己消遣、享受。那是他回来过年,或者参加家族的喜庆大事,大家有空闲的时候。他坐在堂屋八仙桌旁,四面老幼听众或坐或站,有人嗑着葵花,静听他娓娓道来。他戴着藏青色鸭舌帽,穿着深天蓝色对襟布纽罩衣,脸庞瘦削,但泛着酒后的红润。他声音浑厚、低沉,不紧不慢,一句句含着无穷韵味的话语从薄薄的唇间缓缓流出。他手抓茶杯把,不时啜上一口。他两眼不大而且有些浑浊,但却闪射着睿智、诙谐、快活的光芒。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说《武松》,最精彩的有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大闹飞云浦、醉打蒋门神等章回。二伯说到惊险处,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说到武松的神勇,我恨不能五体投地,拜英雄为师;说到恶人的凶残,我就恨得牙根发痒;说到插科打诨的可笑情节,我跟众人一样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比如,说武松为了向施恩证明自己身体已经恢复,要去举石狮子,一个痨病鬼听到消息,对人吹牛皮说,我也能举起500斤的石狮子,要跟武松比个高低,后头武松一出现,他就慌忙躲到一边去了。二伯说的当然比我这个叙述复杂、生动、逼真得多,仿佛是他亲眼所见。
二伯长期生活在镇江,语言难免带有那里的特色。譬如,我们说上头,他说高头;我们叫小孩子为小霞子,他叫小把戏;我们说huō茶,他讲普通话“hē茶”。这不仅不影响我们听书的兴趣,反而觉得他的语言更新奇有味,引人入胜。
每逢二伯说书,我都会着魔一样站在一角聆听,成年人也着魔一样全神贯注。大哥和我能讲故事,应该跟听过二伯说书有关。
他给了别人许多乐趣,却从来没有吐露过自己在外受苦的情形。他把凄苦和忧愁留给了自己,大概只有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才会牛马反刍一样慢慢地回味咀嚼吧?
我没有去过他工作了几十年的竹器厂,更没有看见过他鸵鸟一般忙碌的身影,只听见他跟伯母说过:年轻人嘴上无毛做事不牢,我不爬上架子怎么办?当时我没有介意,而今一想就明白了,到50多岁,他背负小山,还要爬上高高的竹架,操作给年轻工人看。我想象着他攀爬竹架的样子,就隐隐心酸。
1980年8月5日,二伯人生谢幕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时,他已经退休在老家休养好几年。接到他病危的电话,我从工作单位——交通很不方便的射阳湖镇卫生院赶回来。他躺在堂屋床上微微喘息,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痛苦的面容。他见了我,喘息着吃力地说了一句话:“耽误、上班、做啥!”后来,我去一公里外的芦村镇办件事,回来时,二伯已经溘然长逝。
一位吃过许多苦却从不诉苦的残疾老人,给过别人许多愉悦自己跟着愉悦的可敬先辈,给我少年时代留下过快乐经历和美好回忆的慈祥伯父,去和自己的父母、弟兄相会了!
这样的人,值得我怀念,更值得我仿效。
2018、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