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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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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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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大哥

大哥比我大9岁。

他小时候的事,母亲津津乐道的是他3岁上私塾、练毛笔字的经历。这件事,我在《大哥与春联》里讲述过。要点是冬天手上带着冻疮、流着血,暑热天满头满身大汗不停止地苦练。把字练好,这仅仅符合打好传统文化基础的一个起码要求,比练字更重要的是读书。

他的开蒙塾师外号刘麻子,大名叫刘兆良,听说是清末秀才,做过国民党的低级文官,在政坛混不下去,回乡种地,年纪大了,就做起孩子王。《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童必修课,他不可能不教,四书五经有没有教过大哥,我就不知道了。

新中国成立时,大哥5岁。几年后,他进入芦村中心小学读书,接受正规的现代教育。这所小学曾是民国省立学校,很有名气。二哥和我,都是步大哥后尘,在这里完成的小学学业。

大哥在氾水中学读的初中。氾水离家10公里,只能住校。初中毕业后,他回村参加集体农业生产,做过几年生产队会计。四清运动时搞“人人过关”,他被审查。结果,审查组发现他不仅没有贪污,还是个人才,被公社冼金城副社长看中,调去农技站做技术员。文革期间又调公社做文书、秘书。镇党委书记是他为官的顶峰。

大哥官品如何,那是组织评价和群众口碑的内容,我侧重谈作为儿子、兄长、丈夫的大哥,在亲朋面前的大哥,自我修为的大哥。

大哥对父母是孝顺的,确凿无疑比我做得好。这里仅举一例——母亲晚年都是跟他一起生活的,这一点,大嫂也功不可没。他们从来没有跟我们几个弟妹提过母亲的生活费。有人家按月轮流赡养父母,多一天少一天也会引发口舌,这不是纯用条件好差能解释的。我家办家庭大事,包括父亲去世的丧事,弟兄姊妹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这也与大哥自己做得正,头带得好息息相关。

当然,大哥的孝顺是有原则的。他在15、6岁年纪,做过一件轰动全村的事情。

那天,母亲和全队妇女、姑娘在打麦场附近的田里插秧。队伍里有个年轻女人,是父亲的相好,这是村人皆知的。其实这女子不仅跟我父亲有一腿,先后跟本村好几个男人都有暧昧关系,乡亲们背后送她一个外号叫“逢人配”,不知道父亲怎么那么糊涂,竟然搭上这种女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母亲看见她在附近,就忍不住骂了几句,但并没有点名。不是秃子不护头,她居然责问我母亲骂谁,后来就演变成二人对骂,众人劝也劝不住。大哥恰好在打麦场听到、看见这场景,就操起一根草杠沿着田埂冲了过去。草杠是长约3米,一头削尖,便于穿插草堆抬草之用的木棍。大哥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猛张飞手持长矛一般冲到了正要逃跑的女人身边,踩得泥水四溅,在一片惊呼声中,对准女人的腿弯横扫一杠,女人叫声“妈呀”,扑倒在田里,不是两只手撑住,定会栽一脸泥水。就这样还好久爬不起来,衣服泥水淋漓,狼狈不堪。幸亏有人拉住了大哥,不然她还得挨上几杠。大哥临走对女人喝道:“不要脸的,再敢跟我妈啰嗦,就对你不客气!”好像刚才打她一杠算是客气的。

那时大哥是未成年人,对方家人也不便追究。

但大哥还是得为此付出代价。在自家院子里,我看见父亲喝令大哥坐在一条长凳上,拿了拧成几道的麻绳,对着他的脊背、臀部猛抽了十几下。大哥两只手按住凳子,梗着脖子,一声没吭。

按照古训,我应该为大人讳,但为了如实写出大哥的行迹,实在绕不过去,只好求恕于先父了。

60年代后期一个冬天,我在大哥为母亲出气的年纪上,跟二哥去大运河西划草。本队去有七八个人,只有我未成年。二哥虽然成年了,身材不比我高。有草可划的地方是修隔汕大堤的工地,其时工程结束,工棚拆除,地面留下一些盖棚子和民工打地铺的稻草,附近没人要,而我们那里正缺烧草,一听消息,连忙呼三喝四同去。那儿离我们家有15公里,只能步行,当天来去,所以去得很早。

天麻亮时,我脚踏满地傅粉般的白霜,鼻孔喷着白雾,肩着扁担、箩络、草耙子,豪气满胸,精神十足。俗话说,“远路没轻担”。返程的时候,人本已疲劳,肩上又多了几十斤稻草,加之肩头、脚底疼痛,腰腿发酸,整个人蔫成软丝瓜,越走越觉得沉重、艰难,只能乌龟垫桌腿——硬挨,恨不能请个天兵天将帮上一把,或者自己变成神仙,能腾云驾雾,眨眼间回到家门口。神仙当然没有,有的只是我们的及时雨大哥。我们一步步挨到离家四五公里的地段,远远地瞧见大哥疾步而来。他是下班回家听说我们去划草,立刻赶来接应的。不由我们分说,他把两副担子并在一起,挑起便走。我和二哥徒手跟着大哥,难以形容的轻松。

其实,弟妹们谁都能说出至少一两件受他无私帮助的大事。

早年,大哥对我是寄予厚望的。70年代初,他帮我进入部队。我退伍后,他又帮我进入泰州人民医院卫校学习中医,一举跳出农门,成为“吃皇粮”的人。可是我却努力不够,没有成为他希望的人才。

但不管我们做得如何,他永远是一个称职的大哥,长兄如父的大哥,让我感动的大哥。

当卫校希望我留校的时候,他不赞成,理由是:多少在外地工作的忙着调回来呢!可能还有他不想说的理由:弟弟离远了,他照顾不到。

我在县城工作,举办婚宴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啊!他替我接待客人,热情敬酒,乃至不顾带病的身体,喝得酩酊大醉。

1987年初,我女儿出生的时候,他知道我经济困难,亲自提着一大竹篮鸡蛋,5公斤菜籽油送来。妻子至今不忘。

一次,我和他难得地因公务同桌吃饭,清蒸桂花鱼上来了,他立刻夹取鱼花,放到我的碗里,毫不顾忌别人的目光,我担心偏爱自己的弟弟有损他的形象,但这份情意却足以让我感动。

他跟妻子我大嫂的关系,是被所有亲戚、熟人称道的。他50年代初中毕业,当时为数不多;体健貌端,一表人才,出类拔萃。大嫂是9岁到我家做童养媳的,长相不算漂亮,没有读过书,但人很正派,勤勤恳恳,埋头干活。他们18周岁结婚,到大哥58周岁去世,共同生活整40年,期间只发生过一次动手的口角。那时,他们都20多岁,虽然相处10来年了,以往大哥在外上学,两个人接触并不多,因为彼此不好意思,顶面也像如初见,极少搭话。吵嘴时关系应该还在磨合阶段。事情怎么起头的我不知道,据说是大嫂言语出格,被大哥打了一个耳光。最严重的大约就是这次了,此后,我再没听说他们闹什么大矛盾。大哥做干部以后,独自在乡镇、村里生活近30年,遇到异性的机会和诱惑是很多的,肯定不乏个别女子暗送秋波。但大哥在这方面堪比柳下惠,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绯闻。

大哥为人豪爽、开朗、乐观,人群有他在不会冷场。除了在几次至亲的丧事上,我从没见过他忧愁、悲伤的样子。

他喜欢讲故事,讲得绘声绘色,能把听众紧紧吸引住。一次,他讲了个笑话,说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有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农民,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有一天他去看儿子,走到一个水车口绊了个大跟头,把腰磕了。在儿子家门外路边,他见人下象棋,听人叫“将军抽jū”看看棋盘上的“车”心里想,原来城里人把车叫jū啊!见到儿子后,说腰受了伤,儿子送他去医院,挂了号就要上班去,告诉他,叫119号你就进去。儿子下班见老子还没回家,连忙跑到医院,见老子还坐在诊室门口,就问他怎么还没进去,老子说医生一直没叫119号啊!儿子就质问医生,为什么欺负农村人?医生说,我喊了三遍“幺幺九号”也没人进来,怎么能怪我呢?老子说:“我是一百一十九号!”医生说:幺就是一,一就是幺。这人茅塞顿开,说:噢,晓得了,我上午走到jū口,跌了个跟头,把“一”跌伤了,你给我看看“一”吧!

听到这里,众人会心大笑。

大哥喜欢读书,但讲究读书的品位。他生病的时候,为了给他除烦去忧,我买了一本扬州评话《皮五辣子》准备送给他。该书说的是民间传说的市井无赖皮五发迹变泰的故事,有不少笑料,能让人喷饭解颐。不料,他过去听二伯讲过这个故事,一瞥书名,就断然说道:“学这种人,顶大是个无赖,不看!”这话不一定符合逻辑,却表达了他对书的品位要求,也许可以反映他做人的格调。后来,我看到他的书橱,里面大多数是诸子百家、哲学、历史、古代文学名著,其中有蔡东藩所著的整套各朝历史演义。藏书虽然不很多,却多为精品,我这个读书杂家就很敬佩他了。

我尤其敬佩他的是身患重病、绝症时的从容、坚韧、刚强。

他年轻时得过血吸虫病,虽然免费治愈,肝脾已然受伤。40多岁时,担任乡领导抓招商引资,浸润于那时的风气之中,少不了酒肉应酬,加之长期超负荷工作,以致加剧了脾脏肿大、硬化,不得不到南京一家军队医院做脾脏切除术。

在南京手术第二天,我去看他。麻药有效期刚过,他一定十分疼痛,但我听不见他一声呻吟,看不见他有多么痛苦的表情。病愈后,他继续在原来的工作生活轨道上奔跑,不幸又染上了乙型肝炎。后来身体难以支撑,被调县水利局做巡视员。由于肝炎一直没有彻底治愈,演变成最坏的后果——肝癌。虽然到上海做过介入治疗,却无力回天。

大约最后一个月,他住在县中医院,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去探望。有时候他躺在病床上,有时候他坐在轮椅里,由大嫂推着在外面走廊缓缓移动。我依然没听见他一声呻吟,没看见他显出很痛苦的面容。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肝癌晚期的病人。他是那么平静、从容地走向死亡。

直到最后时刻,我听见他如释重负似的粗声喘息几次,就溘然长逝。

在病魔和死神面前,他无所畏惧,显得异乎寻常的淡定、镇静。

当然,他才58岁,肯定心有不甘,对亲人难舍难分,对人间无限留恋。去世前几天一个晚上,他强撑病体,最后一次回去看看母亲和孙女,看看好不容易购置、装修起来的房屋。临告别时,他给10岁的孙女一点钱,终于大哭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不能把钱你了!”后来,听大嫂说起这个细节,我痛心地明白,英雄般的大哥也有刻骨柔情。

最后,我想说的是,大哥做干部30多年,也犯过一次明显的错误——打过一个农妇的耳光。那是特殊期间,他担任公社副主任,下乡检查四夏进度,碰上那妇女跟小队长吵架,大哥得知妇女无理,不免教育几句,哪知道她诨名叫“罗蜂仔”,碰不得,一阵口角,她骂及先人,大哥忍不住了,大喝一声,手跟着甩了过去!于是在自己的干部生涯留下了一个污点。

不管有多少理由,打人总是不能允许的,何况是干部打群众呢?除了寿命太短,没能享到晚年幸福,这就是我唯一替大哥遗憾的地方了。

2018、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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