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起,大哥就会写春联,那时他约莫13、4岁,再早就是我所不知道、不记得的了。
听母亲说,大哥3岁入塾,开始毛笔字写不好,挨过塾师的板子。后来发奋,下苦功练过几年字。起早带晚,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冬天,手上冻疮裂口流血,墨水凝冰,也练字不辍。母亲曾经保留了一箩筐他写的寸许见方的正楷字纸片,向我展示和证明他练字的劳绩,鼓励我向他学习。我比大哥小9岁,那时也就5、6岁,不大懂字的美丑,但觉得那字跟印的字帖好像没多大区别而已。
字练到一定的水平,终于有用了:到过年,他不仅给自家和本村亲戚写春联,还给本庄多数人家代劳。当然,这不仅是义务,还要贴上笔墨,甚至纸张。但父母觉得,这是瞧得起自己的长子,对谁都客气地欢迎;他自己也来者不拒,乐此不疲,加上字好,乡亲们自然愿意来。本来庄上有几位也会写春联的,竟然从此“失业”,往往连他们自家的春联也请他代笔。
我没事就去看大哥写字,还帮忙拉纸,把写好的放到地上晾着,一家一家分开。等干透,再将每家的卷成一卷,给大哥标上名字,好让主人随时取走。
我读小学后,渐渐看出一些门道,得知大哥写春联是“与时俱进”的。上世纪50年代后期,堂屋常写:三阳开泰、五谷丰登;或: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或: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褔满门,等等。门楣上是一条狭长的横幅,都用旧时成句: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锅屋是:红烧蹄子肉,白煮桂花鱼;灶壁上是多年不变的内容: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到60年代初,春联内容渐渐变化。堂屋门一般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或: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横批依旧是请姜太公坐镇。他是我们家老祖,可不敢得罪。锅屋不能宣传大吃大喝了,写上:煮白米饭,烧青菜汤。灶壁写的是:岁岁平安。灶神无形中被“辞退”了。
60年代后期、70年代,春联完全“革命化”。堂屋往往是:万里江山万里营,八亿人民八亿兵;或: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多年占据门楣的老祖不得已被从横批里请下来,换上了“毛主席万岁”。锅屋门上变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灶壁的是:节约闹革命。连大哥大嫂的卧室也有“革命化”体现:一双劳动模范、两个学习标兵。只有猪圈的“猪养牛大”,鸡窝的“鸡生大蛋”,年年岁岁“花”相似。
其实,那时我欣赏的主要不是春联内容,欣赏的是大哥的字和他写字的神态。
他的字楷中有行,笔画匀称,肥瘦适度,端庄而又俊朗,灵动却不浮滑,好看耐看,适合春联的要求,深受乡亲们喜爱。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不能把他写的春联拍下几幅,如今只能通过他的钢笔字,做些走样的联想了。
他写春联,内容无论是查看历书,自己创作,或照写人家的底稿,都认真对待,一丝不苟。开笔前得先磨浓墨汁,有时候还要给人家裁纸。待叠好米字格,铺开联纸,握笔在手,往往先凝神一想,然后迅速濡墨,手不停挥,一气呵成。但见那毛笔在纸上跳舞,随之,一个个乌亮的大字小鸟一般纷纷下落,顿时满纸生辉。写成一幅,他回顾一遍,感觉满意,就示意我拿开;觉得不理想时,会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扔到墙角去。我感觉十分可惜,说:“不是蛮好的吗?”他也不作解释。人家的纸都是按照需要裁好的,作废一张就少一张,他只能拿自家的红纸补缺,这就是二姑娘倒贴了。
捉笔临纸,他就像挥戈上阵的大将军,一脸严肃,全力以赴,又气定神闲,挥洒自如。完成了眼前的任务,搁笔搓手,来检阅战果,感觉满意,他才面露浅笑,去忙别的。
每当我看见别人对他恳切地表示感谢,看见自家和邻居门上、猪圈、鸡窝,甚至厕所,都贴着他写的吉祥联语,见那字体优美,纸面鲜红,墨汁微微发光,十分赏心悦目,就对大哥羡慕、敬佩不已,一面暗忖:自己什么时候能写这么好的字,给人家写春联呢?
大概是1967年春节,我高小毕业,正跟同学们一样在家“闹革命”,机会突然来临了。大哥有公事不能履行一年一度的义务,表哥非要我给他家写一副堂屋门联,点明内容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还算有自知之明,再三推辞,实在推辞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阵。谁知操笔在手,才明白这不是勉强凑合得的。当时但觉毛笔是仇家,红纸成对头,字字闹别扭,比赶鸭子上架还难过百倍,只觉得脊梁上津津出汗,只恨过去没有领会母亲给我看那一箩筐字的良苦用心,临时抱佛脚,只能被佛踢一脚。表哥却鼓励我说:“放开手写!”
于是,我横下一条心,写一遍不行就两遍,结果写了三遍,还贴上了自家的红纸。表哥大约觉得我再跳也高不到哪里去了,就笑着说:“可以了!”我自己细看,感觉“难”字真艰难,“登”字有腰椎病,“攀”字头重脚轻,好像随时会栽跟头。过了年,一天我经过表哥家门口,留神一瞥,见门联却不是我写的那副。羞愧之余,只怪自己的爬虫字不能登大雅之堂。
如果说所有春联组成了农家迎春花,堂屋门联就是花蕊,它寄托着一家的希望和祝福,体现着主人的精神风貌,几乎是家庭的脸面,哪能马虎呢?
说实话,后来我也认真练过年把毛笔字,但仍然远不能与大哥比肩。我的兄弟姊妹,我们下一辈,大家庭三十多人,至今也没有一人毛笔字能望其项背的。
16年前,大哥不幸患病去世,时年仅58周岁!那支在他手上如有神助的毛笔,也跟着他死去了!然而,每当春节来临,看见街上买春联,别人写春联,或自家贴春联,他的毛笔字,他写春联时一丝不苟、气定神闲的神态,都会在我心中复活,栩栩如生。
2018、3,于星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