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的一生是一帆风顺的。我二哥名字虽然带个“顺”字,命运却并不顺利。
他生于1948年。那时,我们家乡虽已解放,但百废待兴,农家生活好不到那里去。他先天不足,成年后身高也就1米50左右,但他对大家庭的贡献要远远超过我。我先是年龄尚小,后来和大哥一样离家谋生了。上世纪60年代后期、70年代,有10多年,他和大嫂是家中的顶梁柱,是挣工分换口粮的基本劳力,一家人的生活主要就靠他们维持。他们是家庭的老黄牛,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直到二哥娶了二嫂,才分家各爨。
听说我小时候很不懂事,经常欺负二哥,具体事情大人没有说过,但肯定不会诬陷我,可我从二哥身上看不出一点记恨的痕迹;相反,凡是跟二哥一起参加劳动时,他总是竭力照顾我,比如两个人抬东西,即使我已经比他高了,他还总是把系绳往他这边挪,直到物件快要碰腿。这时,扁担和系绳是称量兄弟情分的一杆秤。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跟他下荡遇险。
那是1969年的夏天,我们俩去东荡捞水草垫猪圈做有机肥料。我是当然的配角,站在木船前头,二哥在船尾掌握方向,二人各打一棹。
此刻,天色微明,曙光未现,东北方天空高悬着一颗带扫帚状尾巴的彗星。民间称彗星为扫帚星,说姜子牙的老婆、进犯中原的金兀术等能给人带来厄运和灾难的人就是扫帚星下凡。星象阴阳学家说它象征动刀兵。总之见到扫帚星很不吉利。后来我知道这是迷信。
我们去的东荡就是广洋湖,湖西南畔离我们家约六七公里。那时湖荡很大,到处是芦苇滩、河道、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泊。浅水见底,小鱼徜徉,水草摇曳;深处淡蓝,白云浮动;芦滩满眼碧绿,风景非常美丽。可惜当时没工夫也没兴趣欣赏,而今想欣赏已是迟了,湖荡面积大大缩小,阔大的气象已是昨日黄花。
我们把木船划进湖荡深处,找到一处水草丰茂的浅水湖面,人跳进齐腰的水中,拿弯刀割草,几乎没怎么挪窝,就收获了满满一中舱水草,见船帮离水只有四五厘米才不得不罢手。正在高兴,却见天色变了,先是风婆送信,后是云童推波助澜,接着有电母雷公一起发难,最后是龙王逞威,大雨如注。草帽、斗笠根本不管用,我们一转眼就成为落汤鸡,只顾急急忙忙地划棹。
谁知进入一片空旷而不知道有多深的水面,立刻就陷入了险境——美丽的湖荡成了危机四伏的绝地,波浪从侧面打来,浪尖扑到水草堆上,又滑落下去,湖水和雨水不停地进入前后舱,重载的木船随时有沉没、倾覆的危险。要命的是我是旱鸭子,四顾无人,只有大水和远处的芦滩,万一落水,绝无生理。二哥虽然会狗爬式,却顶多只能自救。今天看见了扫帚星,难道真要遭大祸吗?我紧张、害怕了。
二哥当然也紧张,但他举动丝毫不乱,一会让我刮水,一会让我划棹。他则拼命打棹,让木船顶着风雨不停地前进。弟兄俩第一次将性命捆绑在了一起,同大自然展开了殊死搏斗,不敢有丝毫懈怠。这时的我们,与其说是忙碌,不如说是拼命。此后,每当我回忆起这天的遭遇就激动不已。大约经过半小时的奋战,我们终于把木船划进了狭窄的河汊。两边有芦滩芦苇遮挡,风浪明显小了下去,雨也渐渐接近尾声。这时,我们才松一口气。
从此,我感觉我们弟兄情分里添加进了一种近于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情谊,他的形象在我心目中也高大起来。
二哥也是一个好丈夫。二嫂是大哥找人介绍的。那时我在部队,大哥在信中告诉我二哥订婚的消息,字里行间充满喜悦。我们都知道,无论是老超支户的家庭还是他本身的外在条件,能找一个老婆都不容易,他当然格外珍惜。二嫂开始不了解二哥,有些不服气,经过一段日子的观察、磨合,知道了二哥的为人,看到了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吃苦耐劳、节俭、灵巧等许多优点,跟他也就渐渐融洽了。夫妻俩踏踏实实地做地道农民,将责任田农活干得很有条理,把一个家操持得十分体面,并含辛茹苦地养育了一对儿女,直到他们结婚成家,多年辛劳算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可悲者天不假年,二嫂患了怪病,医治无效,半百年纪就撒手而去,转瞬已十年有余。人人的生活里总有许多无奈。他们的女儿嫁在七八公里之外,儿子迁居在20多公里之外的岳母家,各自为生活背井离乡,做了江南大城市的农民工,除了重要节日,平时难得看望父亲。总之,自二嫂去世,二哥就一直做单身空巢老人,晚上,只能独对孤灯思往事。
有一件事我是听说的。侄子才四五岁时,门口的桃树结桃子了,他拿凳子站起来,摘了几个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青桃,到河码头清洗,不慎滑脚落水,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才救回一条命。二哥听到消息,吓得魂飞魄散,从田间一溜烟跑回家,立马拿锯子将桃树锯倒。桃树也是他为孩子栽的,已经一丈多高,果实累累。这时,他毫不顾惜。
二嫂还健在时,二哥本人曾经遭遇一场大难。
那是90年代末,他随内弟在离家1000多公里的石家庄某建筑工地做杂工。一天晚上,他到离驻地不远的商店买东西,穿过一条大马路。这是一条四岔路口,大马路两边有铁栏杆,在岔道口却都留有3米多宽的空档,给人车通过,只是马路上没有画斑马线,没有红绿灯。从交通管理角度说,这是个问题:要么铁栏杆不留空档,要么就画上斑马线、安装红绿灯。既然留了空档,当然意味着是给人车通过的。平素,二哥他们经常从这里穿过马路,到对面买东西。
不料,这天晚上,他正踏着昏暗的路灯光芒过路,一辆轿车飞来,将他撞出近20米远,人是腾空飞出去的,当场昏迷。送医院一查,脾脏破裂,胯骨骨折,肋骨断了几根。交警去察看现场,测量刹车痕迹时,二哥内弟听见交警嘴里直嘀咕:“车开得太快了!”然后叫肇事者先拿钱给二哥治疗。肇事者是该市中级法院人员,当晚拿来5000元,二哥得以做了脾脏切除手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我赶去的时候,二哥躺在医院走廊的地上,奄奄一息,惨不忍睹。二嫂告诉我,肇事者不肯再出钱,医院不让住了,人生地不熟,她束手无策。我找妻子的的亲戚赵春智借了3000元,让人先住进病房,继续治疗,接着去交警大队追肇事者继续出钱救人。
不料,交警的口风却变了,说二哥该负主要责任,因为事故现场没有斑马线。我非常不满,找到交警大队负责人理论。这位负责人到承办人那里要过资料看了一下,说了一句“让肇事者先拿钱看病”,就转身离去。这时交警说,事故还没有结论,你们自己去要,要到钱要不到钱,我管不了。
我再次找妻子的同乡,请他找所在部队首长疏通;又几次直接闯进中院找领导;无可奈何之下,我还摊开纸盒,写上几句喊冤叫屈的话,拿在报社门口,希望引起舆论关注,给肇事者加压。有位记者路过,看看纸牌,听说肇事者是中院人,立刻摇头而去。我努力了四五天,一无结果,只好带着满腔忧愤回来上班。
后来,肇事者再没有出一分钱,二哥伤口愈合,只能回家休养。过了个把月,那交警却给二哥发了一封信,说:为了结案,你得拿钱赔偿肇事者的车辆损失。这就好像过去被判死刑的人,要付出打自己的子弹钱一样。我当然不同意付这种屈辱的赔偿费。
这件事让我进一步明白,底层小人物活得多么不易!
在我14、5岁,他20岁左右时,一天,我们一起到东边木排加工厂机米,大概是为次序先后,二哥与一个人起了争执,那人仗着比二哥身高力大,轻而易举地就将二哥推倒在一堆稻草上。二哥一边大声抗议,一边爬起来,刚爬一半,又被推倒,如是连续三四次。我站在10几米外,感觉血气直往头顶奔涌,头发似乎在根根刺立,但是终究没有上前。我每每回忆到这件事,就为自己的怯弱深感耻辱!我为什么不大喝一声给二哥助威呢?为什么没有勇敢地冲过去跟对方搏斗呢?为什么不操起一根扁担吓阻对方呢?
我习惯于在父母、哥哥们的羽翼保护下生活,没有培养出男子汉应有的阳刚之气,当二哥需要帮助需要保护的时候,我却不知所措、畏葸不前了!这个缺点,我是入伍以后才渐渐克服的。军队生活告诉我,一个战士必须勇敢、刚强,绝不能对恃强凌弱的强者逆来顺受。所以,二哥在石家庄遭遇不幸,我就竭尽全力为他抗争了,但因为对方太强大,我只能铩羽而归。
80年代初,二伯去世,没有子女,无人剪发刹钉,侍奉香火。亲戚们跟我父母商量,让二哥给二伯做继承人,其实就是为方便办理丧事,和日后祭祀、清明祭扫,让二哥给二伯做名义上的儿子,跟遗产无涉。父母无话,二哥当然更没意见。于是,请来堂哥学荣,写了一个“立承嗣笔约”,说明过继原由和义务,由我父亲与二哥画押为据。丧事结束时,笔约就焚化了。我不知道亲戚们和父母为什么选择二哥过继,估计是我们其他兄弟都迁居在外地,二哥常年驻守老家,方便祭祀吧!也许他们还有别的考虑。对二哥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他肯定同情二伯,然而,是不是心甘情愿过继给他为子我不知道,因此,我也不便问他。
如果以为二哥一直充当弱势群体的“代表”,那就失之偏颇了。他偶尔也会金刚怒目,也会“欺负”人。
60年代后期,生产队队长是我一位堂哥。他平时也是话语不多,平和中正的人,那次却组织了一个批斗会,批斗本族一个侄辈。被批者人高马大,膂力超人,跟我想象中的武松差不多。估计他是侵犯了集体利益,可能还藐视身材力气都没有他大的堂哥吧,堂哥无法容忍,就采取“革命行动”了。一滴水微不足道,但无数滴水汇合成洪流,就势不可挡。面对一群怒目而视的乡亲,族侄由猛虎变成了病猫,满脸通红,低头哈腰,被喝令跪下向领袖画像“请罪”,他就浑身颤抖、规规矩矩地跪下,双膝撞击地面,发出很响的震动。我刚好路过设在河边的会场,看见了这一幕,不免大吃一惊。接着,出现了更加让我吃惊的一幕:二哥站起来批判族侄了,他站起来比跪着的族侄高不多少,但是从来没有过的声色俱厉,言辞激烈,无所畏惧,好像整个换了一个人。
在特定条件下,一个人是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或者说,一个人身上潜藏着一些寻常看不见的特质,遇到合适的时机就会突然表现出来。
2018、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