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滩人似乎有个共性:凶狠。这也难怪,温柔似水,东西能看得住么?所以,他必须像烈火般凶狠,才没人敢碰。
看滩人大多数是光棍汉,无牵无挂。有儿有女有老伴,一家人热热火火的,谁肯去受那个罪。荒滩野地,水荡湖泊,人迹罕至,搭个“滚地龙”,或者檐口只有尺把高的小草棚子,天黑了就钻在里头,下雨下雪了也钻在里头,只有簑衣一袭,马灯一盏(后来有了手电),扁舟一叶,再加上几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炊具作伴。一个人没什么事干,有时自己唱点小调给自己听,给芦苇蒲草听,给小鸟、鱼儿、青蛙和各种不知名的虫儿听。夜里还要出来巡视巡视,朝黑黪黪空荡荡的天地装腔作势地吆喝几声,吓唬那些可能来实际未必有的偷柴人。倘若生病了,只能自己抗着;实在抗不住了,才撑着小船回生产队找人。也有不幸一躺不起,死在小棚子里多少天没人知道的。他活得孤独难忍,难忍得没处说没人听。所以,有谁一旦冒犯他的“领地”,他就要歇斯底里地发作,把积累了许久的郁闷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有一次,我领教了看滩人的厉害。
那天,我们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小伙伴借了生产队一条木船,拿一根竹篙,一条麻绳拉纤,就远征东荡去锄地皮,回来垫猪圈,作肥料。那年头,我们那一带连草都长不住,才露出了点芽尖,就被勤劳的农民“剃”个精光,甚至连根铲去,处处空地、田埂都象谢顶秃头一般。东荡人家有荡肥,无须锄地皮,夏季野草往往长得很可观。
那是秋后了,蓖麻叶已枯黄凋落不少。原先有草的地方,也被我们这一带的人光顾过几次,差不多也成了秃头。我们的船沿芦氾河下了五六公里,也看不到理想的草皮,只好边战边退。直到廷柏桥附近,看见东堤畔有好几百米长一片蓖麻地,里面落叶枯草满地皆是。 我们如同见了原始森林,不禁喜出望外,欢呼雀跃,立刻拢岸,跳上去就动起手来。早晨,我们走过这一带天还没亮,竟错过了。当时没有细想,以致闯入了“禁区”。
正在欢天喜地全神贯注地扒拉,忽地耳旁炸响了霹雳:“你们这些活猴子,屙屎把胆屙掉了!”猛抬头一瞧,见一约摸五十岁的汉子,黑麻脸,阔口、短须、怒目圆睁,俨然张飞再世,上前就夺我的锄头。夺了两下未夺走,又去夺永涛、永龙等人的,又未夺去,便怒吼着奔到我们的船上,拿起竹篙要踩断。竹篙踩断了拿什么撑木船呢?于是我们几个人拼命把竹篙往上举,他双手用力往下按,抬脚踩几次都落了空。
他暴跳如雷,声如狮吼,我们几个被吓得不轻,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可怜。听了一阵,才听清,这地面已种了豆子,就要出芽了;而且,刚才他在对岸已经叫了好一阵,我们只顾埋头苦干,竟没有听见。此刻没办法,只好陪笑脸,认错,保证不再来,最后总算“脱险”。这看滩的还不是标准看滩的,只是看看河畔,倘若碰上真正的看滩人,不要命么?
然而,妻子讲过她的一次经历后,却改变了我对看滩人的成见。在那生活极其困难的动乱时期,一天夜里,她和母亲去湖荡偷割芦苇,以做点柴席换米度日。才割了半船,看滩人出现了。她们一惊:这下完了!谁知看滩人走近来看了看,把手一挥低声说:“快些弄一船走吧,路上不要被人看见。万一看见,也不要说在这一滩弄的。”
这件事妻子讲过好几次,每次都怀着深深的感激。这也使我对亲身经历的那一回反思起来,便觉得那看滩人的“凶恶”不大象是真的。否则,他不会夺不下一个小孩的锄头,也不会踩几次也踩不到竹篙。他大约不过是尽尽自己的职责,吓唬吓唬我们,让我们下次别去而已。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