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着相机到报告厅拍照。
从报告厅向右拐,是瑞中的养正书屋。北风呼呼地,穿过了三角梅萧索的枝丫,和枝丫下一只静静伫立的邮筒。
邮递员载着大箩筐的摩托车嘎吱一声刹住,那个绿漆斑驳的邮筒仿佛被唤醒了,张开肚子,一嘟噜一嘟噜吐出花花绿绿的信封,由邮递员的手通往外面的世界。
邮筒终日站在那里,可却洞悉了整个学校的秘密。
那个考了段里第一名的学霸,恨不得信上插一双翅膀,一路飞奔着,要把“夺魁”的好消息告诉同学。
那个参加完篮球赛的运动健将,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气息,阔步走来。他每月必寄出一封信,分享校园生活的美好时光。
最热闹的,要数那些穿蓝白相间冬大袍的女学生,三三两两的,从飘荡着墨香的养正书屋里走出来。她们十七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晚自习前的片刻时光,她们在班主任的眼皮底下,偷偷溜出教室,给远方的同学或朋友寄信,吐槽成长中的烦恼,倾诉山寒水瘦的思念。
多年前外地求学,我也如那些女学生,把时光交给了邮筒。绿色的邮筒,黑色的投递口,加了把锁的邮箱,在手机还不盛行的年代,那里积聚着最浓烈的情感期盼。我曾给许多未曾谋面的笔友寄过信。每日写信,等信,盼着那个身穿绿衣服的邮差,从邮包的大肚子里掏出信——有时是一叠,有时是一封。收到信时,无一例外要欣喜好几天。那些寄信人,我大多不认识,但也有一两个熟悉的。
那些信件,历经万水千山,长途跋涉而来。来到我这里时,有的已经面目全非——信封上满是皱褶,粘着尘垢。有的还散了封口。可仍俨然是一个忠实的使者,把那个人的笑声和情谊,带到面前。
小小的邮筒。像日子的收发站。把一个个日子寄出去,又收回来。寄出的是风花,收回的是雪月,余下的是等待。
寒暑假回到老家-----一座终年荡漾着水汽的小镇。我隔三差五穿过老街的修车铺,停留在裁缝店的门口,那里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邮箱。小镇尚不流行寄信,街头街尾的信息口口相传,一字一句的写在纸上寄到远方只是为数不多的学生所为——比如我。我喜欢听信件落在邮箱的声音,咕咚一声,好像花苞开了花,梦想落了地,踏实了。
有一天,那个坐在裁缝店里的女人,终于拉开眯眯眼的链子,使劲张大眼睛忍不住问我:“你是干什么的?”她大概以为,我是一个终日无所事事者,信痴。
我没有回答她,低着头逃掉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小镇老街。老街依然散发着古朴的气息,一线天的瓦檐,漏下斑驳的影子,街上没有人,高跟鞋发出笃笃笃的空响。那个坐在裁剪台前,用彩色划粉片在布匹上画着线的眯眼裁缝不知道被时光的水流冲向何处——她的子孙也有当裁缝的吗?如果不当教师,当一个裁缝真是不错。我想把这个愿望告诉远方的朋友,可是邮筒在哪儿呢?谁来收容我一时兴起的念头呢?
我抬头茫然看了一下。修车铺仍在,门面依旧,产品升级换代,早已不见了自行车,排列的是清一色的电动车。修车铺里的男人看了我一下——他没有认出我。他当然认不出我了。当年怯怯的女学生,也早已嫁做人妇。老街的岁月静好的气质仍在,只是昔日的女学生,一个个从老街走散了。
城市发展越来越快,用纸写信的人越来越少。邮递员是否也越来越寂寞?
我端起相机朝眼前的邮递员咔嚓一声,他一点也不知道。枯瘦的日子在信笺里丰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