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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春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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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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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

保姆

金春妙

1

“阿姆,索面汤煮六碗,等下同事要来看宝宝。”

“好嘞,阿姨这就去煮。”月子保姆巧妙跳过“阿姆”,把“阿姨”两字嵌进我们的心中。

她是我的月里姆,母亲请的,在我妊娠3个月时,母亲就多方打听,提早预约了她,下了定金。

别看她现在忙进忙出,当初我进产房,她却久不出现,家里急得团团转。孩子出生一天后,在父母亲的电话轰炸下,她才姗姗来迟。她长得粗壮魁梧,像一堵墙横在我面前,遮挡住了走廊上的冷风。说话宽音大嗓,大大咧咧性格中有股众生平等的豪迈,眼中无尊卑。和她说话从不用腹稿,无论什么事在她眼中都是小事。

对于自己的迟到,她从不解释。直到有一天,一个很凶的男人打电话来和她大吵了一顿,我才知道始末。原来在我之前,她已经收下平阳一户人家的定金,平阳的产妇预产期在我之前,我比她迟二十多天。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如果平阳产妇提前生产而我的生产延后,她刚好两边活都赶上。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预产期提早了两周,而平阳的女人延后了半月,结果让我抢了先。要不要过来伺候我月子,她在家里纠结了半天,最终心一狠放了那边的鸽子。不过她到底心大,笑嘻嘻受下平阳主家一顿臭骂,退换定金了却此事。

她贩过鲜货,走过江湖,也算女中豪杰一个,她时常感叹自己嫁错了人。丈夫在老家,常惹是非。她给丈夫买过两辆三轮车,不是被城管收了,就是做了赌资输光了。月里姆因此不愿回老家,她说喜欢城里,喜欢半夜里璀璨的灯火。她烫发,戴金耳环,着花棉袄,喜气洋洋。她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也都马马虎虎,抹布不分,你说她几句,让她务必分下抹布,哪些是洗碗的,哪些是抹镜台的,她笑嘻嘻地全应下来,但下次依然照旧。她像忠实的管家,恪守月子里不能洗澡的民间说法,对我想淋浴的念头严防死守。趁她进厨房煮点心的空档,我让老公放哨,迅速洗了个热水澡。她知道后,捶胸顿足,仿佛酿成什么大错。她每天半夜摇醒我,让我吃下一大碗蛋酒滋补身体。在她的精心伺候下,我的体重一个月飙升30多斤,比生孩子时还重。她也是精明的,一有同行涨了红包,她即刻告知我们并要求与时俱进,伺候月子却始终停留在几年前她刚来城里做事的潦草。她会经常开出菜单让老公去买,说是对产妇有好处,听得出,主要是做点她自个儿想吃的。

我渐渐有些依赖她了,她却服务期满要走了。尽管心里很想留住她,但我知道我们是用不起她的,月里姆的价钱比一般保姆高出4倍,她心高气傲,是不屑做一般住家保姆的。她也一再在我面前表示,等做完这单,她要去做生意去,自己当老板娘,说这话时她的笑声朗朗滚落,带着金属的质感。

再碰到她时,是几年以后,在一家服装店,她抱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少妇在看衣服。她想回避我已经来不及了,气氛有些尴尬。阿——阿姨——我把那个快要脱口的“姆”塞回喉咙。她如释重负,她比之前在我们家消瘦些苍老些,不知她那做什么亏什么的丈夫有没有争气些了?

走出服装店时,我听到少妇低声问:这谁啊?

“哦,我的一个远房外甥女。”

我一怔,她宽音大嗓的话又温暖又凄凉。

某一天,我路过小镇,河埠头围着一圈人,闻说一个赌棍输光赌资后跳河自尽了,尸体刚刚捞上岸。我挤进人群,只见她伏尸大哭,口口声声骂着“老不死的”,哀嚎遍野,闻者无不落泪。原来,她刀子嘴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不为人知的豆腐心。

2

月里姆辞工后,“甘蔗阿姨”来了,陶山人,家里种了很多甘蔗。在第二巷保姆介绍所见面,她提着一个编织袋,衣着普通,整洁。她不多言语,跟在我身后回了家。

她做事很好,被她收拾过的家一尘不染——从她身上,充分体现出家务是门技术活,就像种甘蔗或削甘蔗一样,她显示出一个农妇的专业劲儿。但她做事时我总有些紧张,她的内向,让人不由得也和她同样有点局促不安。她从不当着我的面看电视,尽管我知道她喜欢看电视。她不像月子保姆那样热衷诉说自家琐事。事实上,她从不透露关于自己的片言只语。

她原先在北京的一大户人家做女佣,学得一手好厨艺,她那双挖甘蔗的手时常做出一桌好看又好吃的佳肴。鲜货上市的季节,我喜欢买了一些鱼虾之类的菜交于她烧。她在厨房淘洗翻炒,柔和的风从纱窗吹进,树木在暮春的风里焕发出好闻的清香,让人觉得这个上午,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欢愉。

是我的无知伤害了她。那天,她在厨房忙碌半天不见出来,我疑心她在偷懒,遂进去查看,只见她一只一只挑着虾线,从来不下厨房的我不知道虾需要挑去虾线的。

你在干嘛呢?

她吓了一跳:挑——挑虾线。

谁让你挑的?虾的营养都在这线上,什么矿物质啦,钙质啦,都让你挑没啦?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是北京那户人家教我这样烧的。

之后,我们的关系依然融洽,只是她再也没有从容地做过饭,每次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这样坚持到我放暑假,她说丈夫身体不好,辞了工。这位手脚麻利的“甘蔗阿姨”像一位远方房客提着编织袋走了。

不知道她的下家是谁?如果你有幸雇到她,请善待她。

3

我差点和珍姐成了生意合伙人。她身材苗条,衣着时尚,染着一头黄色的头发,坐在晦暗菜色的保姆堆里靓得瞎眼。我一眼就相中了她。

她不像其他保姆问东问西,房子大不大?家里有没有老人?价钱多少?提着一个时尚的拉杆箱就来了。她说,以前开过店,卖过衣服,现在因为儿子要读小学了,才从外地回来。我觉得她做保姆真是……有些可惜了。

她喜欢倾诉,说起公公家里条件不错,她才嫁给他儿子。后来公婆生病用去不少钱。她常说起对婆家的不满,兄弟间分摊医药费之类的矛盾。她还说,儿子和丈夫都很听他的——这似乎是仅有的一点安慰。

她手持拖把的俏丽模样,的确不该有一种抱怨的命运,而应当有与她的俏丽更匹配的生活。

她喜欢逛街,喜欢一切时尚的东西。她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陪我买衣服。每一件我试过的衣服她总能评点到位,不愧是卖衣服出身的。她还教我怎样装作店主去商城批发衣服,结果我买回来一大堆好看又便宜的衣服,虽然大部分都穿在了她的身上,但是我依然很高兴。

她常常关起门来发信息,有时发着看着还会甜蜜地笑着,状如坠入爱河的少女,让我疑心她背着丈夫还有情人。她的鞋跟足有十公分,细细的,让来我家串门的闺蜜误以为是我的鞋子。她领着我儿子逛广场的样子真像一位都市丽人,跟在她身后的我倒像一个保姆。

她开口闭口谈生意经,仿佛不屈于当保姆的命运。有天晚上狂风大作,春雷阵阵,她在我卧室门口突然说:我不做了。仿佛是挤压已久的委屈再也不想忍了,又仿佛不甘被雇佣的命运,随着这隆隆的雷声都爆发出来,她毅然做了这个决定。她的脸有种灰蒙蒙的神情,在神情深处,似乎有着从未实现的怨愁。

我想挽留她,但她义无反顾的神色表明了坚定。结掉工钱,她走了。即使是愁怨的样子,背影依然那么挺拔,那么苗条。

她应该属于服装店,天生的衣服架子。

我后来在商城开了一家化妆品店,她若不辞工,一定是不错的合伙人。

生活的事,曲曲折折,往后有什么伏笔,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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