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世上,最让人惆怅的事莫过于,你曾经历过的蓊郁葱茏,被时光的大手拂拭得干干净净,连灰尘都不留一颗。某一天,试图循着从前的路,想走回去,却早已物非人也非。
那天,带外国学生去位于老家的文化创意学校实践。正是草木葳蕤的季节,蜻蜓低飞,苦楝树的果实掉进水里,叮咚作响。我指着创意学校那一方枯竭的池塘对同事描述,这方池塘曾经开满了婷婷立立的荷花,诱惑得我每当经过这条路给在田里劳作的父亲送点心,总是一再逗留,迈不开脚。那个时候,还没有这所学校,父亲就在池塘不远处的水田劳作。我站在原来的地方,回望我的家,房子的轮廓依稀可见,不见当年的炊烟袅袅。
我忍不住走到了老屋跟前,推开那扇咿呀作响的木门,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孩子从木梯上下来,警惕地看着我。我语无伦次,竟不知如何解释我是房东的女儿,曾是此屋的小主人。只好讪笑着退出来,望着屋后的小河发呆。这条河是我成长的摇篮,曾经差点淹死在这条河流,又在这条河流渡过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会一口气潜水到对岸,又会站在桥上高空跳水;会仰躺在河面数云朵,又会拉住过往船只随波逐流一程,直至船夫作势要打我们,才哄笑着游开了去。记忆中的浪花开遍了河流。
有时看书,突然会想起从前的小路,弯弯曲曲的田埂,不是开满了油菜花就是开满了紫云英。冒着炊烟的村舍,蜷在稻草堆里晒太阳的土狗。我沿着河边小岸,在堂姐的护送下给居住在大池头的外婆送节。半路走累了,堂姐教我画公鸡的口诀:两分钱,肚吃饱,踩三朵梅花,尾巴翘起来……随着口诀,地上浮现出栩栩如生的花翎公鸡,似乎要冲天打鸣。现在每当开车经过当年画公鸡的地方,都冲动着想下车再画一只?
外婆对我可真好,吃点心时,粉干底下总是卧着两个荷包蛋。吃完点心,外婆总是趁四周无人,变魔术似的掏出一把糖果,往我手里塞,并且神秘地对我说:“不要让表哥表姐看见了,外婆只对你最好。”我一直深信外婆是最宠我的,长大后,表姐妹说起外婆都曾对他们说过此类的话,才知道都上了外婆的当。但有什么关系呢?记忆中的外婆是最好的人,她会趁周末来林垟做礼拜的时候给我洗澡。阳光下,我站在门头角的木盆里,外婆给我搓着咯吱窝的污垢,我痒痒得笑出了泪花……
2
在南方,渴望下一场雪可真难!雪总也不来,好些个冬天,风是冷的,水是冰的,好些个日子,看天冷的样子会下雪了,可总是拖泥带水,除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外,没有一丝雪花。
从前的天空,可不是这样的,天冷得干脆,果断,彻底,说冷就冷。雪一下就是整天整夜,冰凌在草垛上挂着,一根根,晶莹剔透,像一排珠帘。
我总以为,冬天里最美的花不是红梅,更不是水仙,而是漫天遍野的雪花,给屋檐、稻田、学校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被子。奇怪,天是冷的,冷得冻出我们的清水鼻涕,而我们的心却奇热无比,不顾没膝的雪会湿透球鞋,深一脚浅一脚向学校迈进,到校后,发现铁将军把门——学校因大雪停课。心中好不惆怅,玩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没有了伙伴,这份快乐总是要大打折扣的。
一脸失望地回家,正逢奶奶请人给我们拍照。于是,弟弟站中间,堂姐和我各站两边,弟弟挺胸收腹,穿着好看的蓝色套装卫衣,雄赳赳气昂昂,我和堂姐穿着旧毛线改织成的毛衣。胶卷定格了我们姐弟三人的童年,仿佛冥冥之中定格了我们的命运,我和堂姐的生活较之弟弟过得辛苦些。这是我们仨拍过的唯一的合照,此后的人生各奔东西,开在雪地里的姐弟情缘就像几年不曾降临的雪花一样,三人很少聚齐。
3
很小的时候,参加过一次追悼会,一个金家的大人物去世了。嵘轩亭挂了白色的幔子,设了灵堂。一堆婶娘挤在一张大桌子上,手指快速飞舞着,手底下开满了白色的小花。雪一样白,堆成山。我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一直叠下去。
奶奶弄了件洗得发白的大人的白衬衫,给我套上,六七岁的我像穿了一条长裙,一直拖到地上,别一朵小白花在胸口——这真是好玩的事。
一队一队的人,走进灵堂去。有人高喊,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唢呐和长号悲鸣。我极力学着大人的样子,让表情沉重肃穆。
出门,过了闹市,送葬队伍中,不时有人扯下胸前的小白花,扔在田埂上,脸上的庄严肃穆倏忽不见。原野上的阳光热烈温暖。生活像一键还原,又恢复到了原处,连情绪都不留痕迹。我在阳光下惆怅,这就完了?地上“开满”了小白花,真漂亮啊,真想捡了它们。
4
汽车行驶在瑞枫线上,乍暖还寒的早春,满目遒劲干枯的枝丫,萧条萎顿的茅草,清冷索然。突然,车窗外闪过明艳的黄色——油菜花。先是一丛丛,一簇簇,一小片的黄温暖着你。越往前驶,越来越多的油菜花涌入眼眶,欣喜,震撼。油菜花黄得无边无际,像天空打翻的颜料瓶,将黄色倾倒在大地,热烈、奔放,如一副艳丽的油画铺展开来,无限延伸。远处高低错落的屋舍,镶嵌在金黄的地毯边。
邂逅油菜花,方知身在春天里。我们靠边停车,欢喜的奔向那一片金色的海洋。小路从油菜花之间蜿蜒而出,有姑娘身在油菜花腹地顾盼生姿,闻花香,映花影,或正面陶醉花海,或背面拥抱蓝天,人面菜花互相辉映,手机、相机留住春光无限美。我的思绪飘过油菜花地,飘向那邈远的记忆深处。
每到正月廿八,伴随着古镇旁边的大寮宫会市,记忆里便铺陈开无边无际灿烂的黄。
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年代,乡村会市是乡民们新春最盛大的狂欢。蛰伏一冬的男女老少闻讯而动,人潮从四面八方汇集,像分支的河流,最后归入通往大寮宫的土路上。这是一条极美的土路,土路两旁的田野冬撒草籽,春天绽放一地的金黄。油菜花绵延三、四里,菜花及腰高,远远望去,人在菜花中移动,如同在金色的海洋飘浮。身陷在富贵色的金黄之中,人也变得喜气洋洋。说是会市,更是一场欢喜的郊游。
集市上人头攒动,前胸贴着后背,随着人潮涌动,被挤到了桥头。站在桥头俯视朵朵金黄更觉美不胜收,油菜花的香味充盈着肺腑,香得人有些眩晕。蜜蜂嗡嗡,彩蝶翩翩,水波粼粼。桥那边是乡村戏台,戏台搭在油菜花地里,浓重的脂粉气掩盖不了油菜花的气息——质朴的土地味儿。台上咿咿呀呀,才子佳人缠绵悱恻;台下蜜蜂嗡嗡作响,蝴蝶恋着油菜花。与其说是来看戏的,不如说是来寻花的。流连花丛,没有“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惆怅。却有“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俏皮。蜂蝶撩人面,暗香阵阵来。却原来身处花海之间的感觉是这样的天人合一。那记忆中的风景,是最美的唯一,是无可替代的绝对。
家乡多湿地,得天独厚,水中欣赏油菜花是另一种况味。清明上坟,瑞平塘河上大小船只逶迤。水泥船,舢板,客货轮,油轮争先恐后,在油菜花包围的水域穿梭巡游,惬意快乐。
坐在船上放眼望去,金黄的油菜花犹如漂浮在水面上,在袅袅蒸腾的雾霭中,片片金黄似乎在移动,在变幻,在分离组合,上演着虚幻蜃楼。
高高在岸上的油菜花比船上的人高。平视,满眼皆是翠绿的油菜花杆;仰视,金黄的一层油菜花仿佛已经融入蓝天。听着船桨搅起的水声,看着微汗、脸色潮红的船夫卖力摇浆,桨起桨落,极富节奏感。
船在窄曲的水道中穿行,船夫紧缩着船只,两船相遇轻擦而过;船在相对比较宽的水道中前行,船夫伸展了身姿,船头犁开了浪花。不时有鹭鸶从油菜花田掠过,盘旋水面,留下一连串儿悦耳的鸟鸣。
油菜花环水绕,看似一样其实不一样。水道曲曲折,满目翠金黄。泊船上岸,黄花满地香。提着祭品上山祭祖的乡民们,鸟瞰山下,千亩油菜花一览无余。顺着上山梯阶行走,停一层有一幅风景,看一层有一层惊喜,那种裸视的美不带任何遮掩,惊艳了时光。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油菜花年年盛开,只是赏花的人不断变化,从天真儿童到垂垂老者。油菜花期很短,倏忽个把月就过去了。
无论是浪花、雪花、小白花,还是油菜花,都在记忆中渐行渐远。时光似流水,陌上花开,而我却再也无法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