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发于《阳光》文学月刊2014年第7期)
在遥远的村镇中,记录着我津津乐道的往事,像山峦上密布的纹理。如今想起来,其情景历历在目:小伙伴在夕照下的麦田嬉戏,鸣笛的车辆呼啸而过;在寺院虔诚的叩拜佛灵,袅袅香火延绵千里;穿行在戏台上扮装欲试,引来哄堂大笑………彼时,装着一颗醇厚的清淡之心,高山流水全在眼中。
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自幼野蛮成长,在村野之中留下了许多荒唐的事情:偷别人家的猪仔烧烤,以犒劳伙伴帮请假之功;与同桌玩闹一脚踢出去打肿其眼睛,以一毛钱到人家家里负荆请罪。在校楼的二层,与同伴玩捉秘藏竟从楼上跳下,最终骨折拄着拐杖蹒跚上学等等。这些记忆回廊上的细枝末节,如同挺拔竹干节节相衔,才构成称奇之美。
从这些根植在内心之中的种种线索,生活一眼可望的内容便展露在外。每每梳理自己这些年走南闯北的经验时,每到一处异乡,吾道不孤,相投之处竟是这些熟悉情景:气味、面食、山水,它们似乎像是一个人骨子里的性格,本性难移。也许正所谓“睹物思情”才使自己迷人的故土世界在脑海之中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在家是长子,平时也勤于思,因此对故乡的一木一草,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尤其是这些年在外,一些物象总是能在内心中缭绕于怀:山西店肆、面食碗筷、村庄井水等,它们如同一个个灵魂足迹遍野踏过。
在故土上有诸多品砸不尽的趣事,散布在山峦雾霭间、行云流水处、荷塘月色下等。实际上,在一个个趣事面前,过程把它们拉长,譬如穿过宽阔的河流,如何如何把一件摘果的事情,换成惊心动魄的大事。有时候,它们就像是一个谜,在昏暗不均的夕照下,潺潺河流上游荡着一群蝙蝠,你被呼来唤去。我是敬畏的,也是自然的。在我的眼中,每一个小小的举动,都能被打磨的发亮,因为这些细微之处,你可能会在村庄的树林、河道、鸟鸣之中,窥觊出一个美妙的世界,像是人间轮回: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
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
(李叔同)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轮回,宇宙浩瀚,自始无终。一花的灵魂、一树的世界,、一沙的天堂。它的规模,它的威严,它的浩瀚,已经足够引起我的敬畏。而我的嬉戏以及游荡,在这些意象之中点辍开花,像是迷人的景致。在河流里游泳,与水肌肤相亲;在峰沙石坡上,与沙石相触;抱树闭眼数数,捉迷藏。在这个自然的世界中,我像是一个孩子游离在其中,孤独得长大了。
我家的巷子上去,是被树包围的河渠,夏天我记得在上面乘凉,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有时候我会回头看看,延绵群山,经常让我恍惚,以为听到妈妈在呼唤我回家。到晚上就不敢在到这片地儿(我们唤作上街),夜黑的太离谱,月忽明忽暗,树影乱撞。经常听人说,会有狐仙出没,我是没有看到过,不过我印象中有暗影穿过,让人后怕。旁边是一座学校,我在这里度过了长达六年的小学生活。我第一次把这些树影、月亮、河渠绑在一起,构成一篇令人惊恐的文章。
也许是想象力给这些物象拟了声色,使得童年那么漫长,却不孤寂。学校以前本来就是墓地,改建成学校后也太平,只是总是在坊间有许多离奇的故事、段子,被传的神呼其神。村庄的记忆那么长,有时正是这些点缀相间的故事、物象、人构成一个美妙的世界。想罢,生命力的体现,就在这些令人忘怀的过程中愈发闪亮。
我以前在《城关镇志》中,翻阅过这片村庄的历史,太美了,以前这个地方竟然如仙境一般,河水相交,酒肆街坊热闹无比,在曲廊之中接连着庭院、亭台、石柱等,县衙正是坐落在此处。赵士吉这个难得的好官,造福百姓,曾经在这里处理日常事务,有时也游山玩水,写下不少诗篇,传之后世。我也经常走在街头巷尾之中,遥想漫漫,赏花、游廊、吟诗,与如今炊烟、戏堂、河渠穿越,颇是感慨。
我从出生以后,就开始认识一座村庄,以前以为村庄很大,大到一天都跑不完,从熟悉到陌生,总是有一些精神内容构筑,譬如:戏台上的扮装、山道上的奔跑、河水里的嬉戏等。我当然是这个村庄的见证者,十二岁的我,知道了村庄一条街的故事;十八岁的我,翻遍了村里村外;二十三岁,发现了孤独老人、流失的青年,缺失的爱等一系列问题。总之,它的人口数量、户户情况,以及富贵贫贱等构成一个大的社会群象。
一个村庄的历史,其实正是一个人认知的过程,其最终是要完成一个很大的工程,爱的工程(对村庄的爱、对亲人的爱、对山水的爱、对亲朋的爱),现实的工程(譬如楼房的建设、厂矿的建设、衣食住行等问题)等等。据我所知,在这里工作的人,多半以上都是在外历练回乡发展实业的本地人。
那几年,我常常想象着自己是这里的老人,看云展云舒;是这里的孩童,笑世间可笑之事;是这里的青年,有一颗出去闯荡的心;事实上,有些事情是要经历的,想象的材料实在太少,构思不出什么诗意的情节,后来我才渐渐得知道一个道理“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经验,而每个经验都活在别人的经验中。”
村庄是有血肉的,它维护着一个社会平衡。而同时它也是孤独的,是永恒的。它像一个落水的镜子,春秋大梦般的晃着无边的光,我像坐化了的僧人,幻化在了它的身体之中,故国隐匿,万象澄澈。
我在丈量着它的长度,方圆百里,苍凉孤寡。
忧伤的旷野,娇羞欲滴的花朵,树木茂密,顺着山坡道上去是一座塔,如淋雨的梦境,云烟万状。乱石间淙淙细流,像情人一样喁喁私语。远处山影朦胧,在这里人的谦卑,透着一股洁净的禅意。鸟瞰这片星罗棋布的村庄,顿时有一种潮汐般的幻相。马蹄归来,乱花迷人。在天地之美的裹挟之中,人最终会忘记自己。
我站在山巅上,远远望着万古烟云,谛听着它模糊的默示,更富有迷人的魅力。在这里让我想到了里尔克斯:“在这里,他们的坟墓本身,意味着更深的呼吸和亲缘。”生命痕迹烙印在洁净的村庄,本身就让人迷人。
它的美还在于这些令人呼之欲出的情景:乡村年画上破损的灶土神,熟睡的婴儿,朱红立柱上起泡的漆皮,一切都被时间浸泡,如同行走在沸腾的河流上,构成了一场浮世残梦。在去年冬天,我还亲自踏上了从小就要路过的山道,乍眼看去,雪迹漫漫,辽阔成伤。穿过一片野地,在村口街巷、房舍篱笆面前,又重温了这些温暖的陈旧景致。寻常巷陌,鸡犬相闻,引起我的遐想联翩。
在绝大多时候,村庄是寂静的,像是一个即将退出生命舞台的老者,身体古老,缄默不语。对于存在孤独感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无比真实。
有一年,我站在这些未消憔悴的昏暗午后,路被冰雪堵截,滑滑的,一脚下去身子挪移起来,龙飞虎跳,眼中的事物就乱撞起来。而其它有雪板的同伴,沿着曲折的路径打弯自如。这一切恍然如昨。在这片诸林山峦之中,银装硕果,像倾倒的白粉,美美得等你吸吮。在后街二姑大院里,完成了第一批雪板的制作,那是一个二出四进的大院,能看到高碟城墙上划过的悲凉(大院原属封建社会地主的家属院),特别的阔气,陈旧的走廊壁画,龙虎生威、纤女优雅,煞是好看。在这个大院里,我完成了自己对这个村庄最清晰的启蒙教育。
在这个村庄之中,行将渐晚,全是一片碎银波光。月亮挂着天上,微弱的晦暗火光,透射着一片凝结的乡愁。如何去理解一个宫殿的美,与一个村庄的美真得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艺术的美是因为有灵魂的存在,饱满、添存、丰饶,而这些基本的景物,不需要训练,自成一体,浑然天成。呼哉:“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路长漫漫,心终有归属。
村庄是有血肉的,它保留了一个自然的屏障。它是美丽的,也是永恒的。(首发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