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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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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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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奶奶

还是半夜,您老又突兀地闯入我的梦里,那种感觉不是温暖,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萧索和戚然,于是我的睡意又一次在惊惶沉郁中匿去,直至天亮。

奶奶,这个去世已二十余载的亲人,却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么落寞无助地浮现在我的面前,让人唏嘘不已。

回想奶奶这一生,也确实太过苦涩和憋屈了。也许她是在托梦,托梦给她这个不太称职的孙女,想要诉说些什么吧。我于是决定鼓起勇气,把奶奶生前的生活,把她历经的那段杳远晦暗的生活,把我的所见所闻,真实地呈现出来,来慰藉那颗已在天国却还是泪眼婆娑的魂灵吧!

奶奶,是个小脚的乡下女人,不识字。从我记事起,在我的印象里,奶奶的生活是孤独的,出出入入总是一个人。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女儿远嫁他乡,儿子近在身边,却总是黑着脸,闷头干活,难得有个笑模样。当娘的想和他说个事啥的,就得先看看他脸色,然后才会鼓起勇气,小心地说出来。结果这个儿子不是闷声听着不说话,就是没好气地一顿数落。

她这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脾气确实不好。我们姐弟四个都很怕他,记得很小的时候,忘了我因为一件什么事和母亲怄气,正哭闹间,忽然听到门外父亲的一声咳嗽,立马住了口,悄无声息地躲了去。也曾记的,那时大姐好像已成年了,一家人正围坐在桌前吃着饭,可能是大姐的一句话冒犯着父亲了,结果父亲揣起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劈头朝向大姐扔去,幸亏大姐躲闪的快,才没酿成祸端。父亲甚至对他一奶同胞的妹妹,也就是我唯一的姑姑,也是一样的冷脸冷声。父亲和母亲更是三天两头把架打得鸡飞狗跳,每次都吓得我们大气不敢出一口。倒是我姑和我母亲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像比我父亲这个当哥哥的更要亲近。父亲好像顶着一片云,他一出现,阳光遁去,阴云满天;他一离开,阳光归来,鸟语花香。

可在外人的眼里,父亲却是另一种形象,仿佛判若两个人。父亲虽然文化不高,却打得一手好算盘,写的一手好字,年纪轻轻就成了生产队的会计,而且还是一个巧瓦匠,干得活人见人夸。所以,乡邻亲戚们谁家盖房,都会事先把他请了去,先听听他的意见。又因为他为人耿直,邻里之间出现了什么矛盾纠纷,也经常叫他过去断个是非。经常听到人们谈到父亲,都说他人很好,脾气也好。可能吧,我也感觉到父亲对待外人,要比对待家人态度温和多了。记得小时候,特别是在晚上,因为乡下人白天都在地里忙,所以晚上家里经常有人来串门,或是遇到难处来借些钱应急的,或是来和父亲商量一些事的,这时候父亲头上的阴云就无声地散去了,父亲也像换了一个人,谈笑风生,家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活泼了。所以,我从小是盼着家里来客人的。

后来长大了,我开始慢慢理解父亲了,却也更加地怜悯奶奶了。父亲,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像是一个单亲孩子,自小守着懦弱无能的小脚母亲相依为命。爷爷,在我的印象里,连影子也谈不上,更像是一个符号。爷爷在北京一个大商场工作,一年到头很少回家。在我记忆的长河里,仅有那么一两次,爷爷回来和家人一起过年。但留下的感觉还是很温馨的。爷爷从北京那个大都市,给我们姐弟带回新鲜的玩具,还有很时髦的农村罕见的新衣服。家里的气氛也明显热闹多了,饭菜也变得丰盛起来,各种零食也多起来。那个高大健硕,慈眉善目的爷爷,在我的心里感觉还是很亲切的。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如同绽放的烟花,转瞬即逝,而且将会遥遥无期。

我当时还小,很是纳闷,爷爷为什么不常回家呢?为什么父亲和爷爷即使坐在一处,也相对无言呢?爷爷回家来,最高兴的还是奶奶,面色也有了光泽,几乎总是带着笑,忙前忙后地伺候着爷爷。可是我却很少见到爷爷对奶奶说笑。现在想起来,这也许是老一辈人的无奈吧!封建婚姻让两个无爱的人捆绑在一起,难言的苦涩也只能暗自吞咽。也许爷爷选择了逃避,但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法,又伤及到了多少无辜的亲人啊!伤害最深的无疑是奶奶,不知情的外人可能觉得奶奶命好,嫁了个在北京上班吃公家粮的丈夫,其结果呢?外在的光鲜难掩生活的狰狞,有口难言的奶奶一天天一年年守着俩孩子,在那个没有男人的男人家,孤寂无望地捱着时日。父亲从小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守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除了自强养家,又会有什么出路呢?父亲从小几乎没有得到过父爱,陪着母亲妹妹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即使长大了,学了本领,成家了,有了孩子,但身上的负累,就像蜗牛背着的壳,一时一刻是放不下的。他一睁眼,面对的就是一家老小几口人的吃穿,除了负重前行,无路可退。这个从小就学会自立养家的父亲,从小就被戴上负重枷锁的父亲,心里装的都是山一般的沉重,如何还能奢望他带给我们好声色呢?也许,只有离开家,面对外人,他才会暂时忘却背上的包袱,深深地舒上一口气,让压挤在灵魂深处的那颗少年心偷偷地出来撒个欢儿。

说实在话,我对我的奶奶,从小到大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感情上也是有些淡漠的。奶奶和母亲的关系也一直是有些隔膜的,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们和奶奶之间的感情。其实也难怪母亲对奶奶有些芥蒂。奶奶一个人住着向阳敞亮的三间正房,我们一家五六口人却挤住在正屋对着的三间南屋,低矮潮湿不说,到了夏天雨水大,屋顶到处漏雨,这时就用大盆小盆接着,那高低错落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唱着那没完没了的催眠曲。和南屋相连着的是进出的院门,南北屋两侧各拉起一道矮墙,围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从我记事起,我们一直是和奶奶分家单过的,奶奶喜静,又爱干净,所以我们姐弟几个都很自觉,几乎很少去她那屋叨扰她。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也很少踏进过我们的南屋。母亲娘家是当村的,大舅在北京工作,二舅当兵,三舅在当时的公社任职,家里负担轻,姥姥心疼母亲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所以大姐从小就跟着姥姥住,直到成年。后来,我们长大了,南屋实在窄小,住不开了,我和二姐这才不得不搬到奶奶那屋去住。那里也只是一个床铺,到了晚上过去睡睡觉而已,其他时间我们还是待在我们的南屋里。几乎很少跟奶奶一起吃饭,谈笑。偶尔有一那么一两回,也感觉跟做客似的,浑身不自在。其实奶奶的心里也是不大喜欢我们的。奶奶只有见到姑姑家的孩子,我的两个表妹,才会喜笑颜开,才会偷偷地给她们做一些好吃的。我们姐弟几个是没有这口福的,我们也不会跑到奶奶屋里去争去抢,只是隔着南屋的门缝向那边偷望,心里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所以要让我说说奶奶饭菜的味道,几乎是苍白的,还带着一抹失落。如果非要说出一个方面来,那就是饭菜过咸,齁的慌。奶奶把菜做咸,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是因为节俭,我不得而知,但奶奶的血压过高,直至最后的离世,是和她这种饮食习惯不无关系。细细搜索,在童年的记忆里,还是有那么一两朵柔美的花絮,是奶奶带给我的。依稀记得,一老一小,穿得干干净净,老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神秘的叠的有棱有角的小包袱,小的蹦蹦跳跳地跟在后边,沿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走出几里地,就到了奶奶娘家的那个小村庄。我跟着奶奶是来参加她侄子的婚礼的。到了主人家里,那份喜庆,那份热闹,满眼里都是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就跟掉进蜜罐里一样,一下子甜到心底里去了。半生过去,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都感觉到暖暖的惬意,有着童话般的美好。

奶奶平日好像没有什么朋友,只见她偶尔去邻居家串门,却很少有人来她屋走动。她这人脾气有点拧,脑子不活络,甚至有点不开窍,说话一急还会有点结结巴巴。有人向我母亲学舌,说奶奶用粮食换馒头时,做了手脚,粮食里掺进了沙子。这事不知是真是假。现在想想,这事也许是真的吧,对于一个狭隘迂腐尝尽生活磨难的小脚女人,也许只是想着多吃上那么一口馒头,哪里会去想这会伤害到一个人的道德和颜面呀!犹记得,那时我不过十来岁,刚和小推车一般高,便摇摇晃晃推着空车去自家麦场里装麦秸和一些干柴,然后推回家用来烧饭。那天,我推着车刚到麦场,便看到奶奶正弯下腰背起一筐满满的柴草,背弯得很深,踉踉跄跄地从我身边走过,相互间只是默默地望了一眼,竟然没有说一句话。血缘上那么近的祖孙两个,竟然像陌路人一样擦肩而过。现在想想,不由地潸然泪下,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的不懂事啊!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几年后参加了工作,我们一家人终于离开那漏雨漏风的南屋,搬到村外新盖的房子里住去了。奶奶依旧住在老宅里。我也只是逢年过节时,象征性的买些糕点水果去老屋看望一下奶奶。也许是奶奶很少下地做农活,没有风吹雨晒过,一晃十来年的光阴过去了,奶奶好像还是我小时候看见的样子,只是头发几乎全白了。从我记事起,奶奶从头到脚,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一头自然弯曲的花白头发,被两只黑色的发夹别在耳后。瓜子脸,很少笑,但偶尔笑起来,那弯弯的笑眼里便洋溢着罕见的光彩。奶奶的针线活做的非常地道,二姐嫁的是本村,生了孩子后,我娘忙着地里的活,抽不出时间帮衬她。我奶奶却破天荒地主动请缨,帮我小外甥做鞋缝衣服,还乐此不疲地帮着做一些家务。一来二去,二姐和奶奶的感情也深了。奶奶去世后,每年清明,她都惦着去坟前给奶奶烧个纸钱。连母亲都在念叨着,你奶奶到了晚年,性格开始变得柔和了。的确,我每次去了老屋,她都会慌慌着从橱柜里端出各种吃食,张罗着让我忙吃。娘有时去了老院,如果正赶上奶奶做了什么稀罕食物,她也会极其热诚地,甚至死乞白赖地让我母亲尝尝。这在过去的岁月里,是不曾有过的。也许奶奶慢慢明白了,亲情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知咋的,在我咀嚼这份有些迟到的亲情时,幸福里总是掺杂着淡淡的酸涩。

爷爷在活着的时候,不知他想不想有一天落叶归根。在他客死他乡时,父亲和姑姑去了北京,最后还是把他的骨灰带回到这个他总在逃避的家乡。埋葬爷爷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奇异的事,老宅南屋支撑屋顶的一根看上去很结实的木头,蓦地断裂了,声音很大,在场的人都露出惊悚的神情。现在想来,那或许是爷爷留在这世间最后的一声叹息吧!爷爷的死,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多少悲伤,就像他从来没有给家人带来多少欢乐一样。奶奶的离世,是几年后的事了。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她晚上吃过饭,可能是听说当时在东北的姑姑要回来了,忘了奶奶是在忙着装荞麦芯枕头,还是在挑选花生啥的。孰料扬起的一股灰尘,呛得她打了一个大喷嚏,血管一下子就崩开了。幸亏晚上和她作伴的弟弟及时发现,但却还是回天无力了,奶奶就这样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如果人生能回头该有多好啊,我可以多陪她说说话,陪她出去看看外面不一样的风景。不再象征性地给她买礼物,而是问问她喜欢些什么。不再见到她默默地走开,而是停下来,拉起她孱弱的手,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奶奶。

亲爱的奶奶,您老好好地安息吧,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只可惜你没能赶上。但愿你在天堂里的那个世界,把心门打开,把紧锁的眉头展开,勇敢地走向阳光里,不再孤单和悲泣……

 2020.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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