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聚会一结束,又是赵哥送我们几个不会开车的女生回家。他不饮酒,为人豪爽。班群里组织什么活动或是同学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都是他鞍前马后地帮着张罗。他比我们年长一两岁,是大家公认的老大哥,好大哥。
他先把车上的三个女同学送回家,我家最远,所以最后才送我。一路上,我们边走边唠。我笑着说,赵哥,你知道吗,同学们底下可没少夸你,说你急人所急,乐善好施,称得上是现代版的及时雨宋江。他听了,哈哈大笑,爽朗地说,没想到,同学们这么抬举我呀!其实只要同学们认可我这个好人,就知足了。最好能颁发一个白纸黑字印着大红戳的好人证书,拿给那些有眼无珠的人看看。说完,他自嘲地笑了。沉默了好一会,又长叹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世上有些人的心是盲的,聋的,甚至是冰的。你就是把自己燃成一团火去烤,也怕是化不开的。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赵哥的声音开始变得压抑了,我坐在副驾驶上,分明看到他眼睛里闪过一簇泪花。心下暗想,能让赵哥这样一个硬汉子墮下泪来,究竟是什么人什么事呢?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听到了一段令人心酸又颇受触动的真实故事。
原来赵哥心头难舒的郁闷,和不久前他三婶的丧事有关。赵哥的三叔三婶居住在县城,都有公职,没退休前三叔在行政单位,还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三婶是县医院的医生。有个独生女,在省医院上班。赵哥本来也有工作,在商业局,当初那也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去处啊。可惜好景不长,赶上下岗大潮,赵哥于是回了农村老家。父母早逝,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他卖过菜,跑过出租,开过超市,还和朋友一起到过山西东北的矿上干过活。赵哥为人仗义,做事勤快,脑子又很活络。慢慢地,小日子过得那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两个孩子大学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近两年他又在家里地基上盖起了十几间的大瓦房。
没想到,前些天在三婶的丧事上,闹的他伤怀又堵心的。三婶家只有一个闺女。主事的人就和赵哥商量。从县城到老家有十来里路,让一个柔弱的女人扛着幡,怕她吃不消。同时觉得一个女孩子打幡,在农村人的观念里,总显着有些凄惶。能不能等出殡时,先让闺女扛着幡,等出了城,赵哥再把幡接过去。赵哥没有多想,他觉着自己是赵家几房里的长子,给叔婶行孝也在情理之中,就爽快地答应了。结果他没多想,却开始有人多想,甚至坐立不安了。闺女的舅妈,表哥表姐们,以及远亲里的一些好事者,开始在闺女的耳朵边,不断的嘁嘁喳喳,叽叽咕咕,无非是说什么千万不能把幡放手,千万不能让你哥扛了幡,他是要和你争家产的呀!结果这些闲言,不小心落在了赵哥的耳朵里。他听了,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又像是寒冬腊月里,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心里拔凉拔凉的。
这几日来,为了三婶的丧事,他没黑没白地张罗着。三叔平时很少回老家,和乡邻们基本没什么人情往来。现在轮到自己有事了,缺了人帮衬怎么行?好在赵哥这些年在村里很有些威信,人缘又很好。因为事情来的突然,他先是赶到村里那个主管红白事的人家中,仗着私交不错,直接就把人家从饭桌上拉走了。又召唤了村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一起赶往县城。先是把奄奄一息的三婶从医院接出来,又从一楼一阶一阶把老人抬到五楼的家里。主事人有了,干活的也有了,赵哥心里才踏实了。接着又去联系坟地的事,因为坟地是在别人家地里,人家地里种下了庄稼,得提前和人家打好招呼,这事也只能赵哥出面,三叔虽说以前做过领导,但现在退休了,成一闲翁了。即便是官差还在,老百姓也不会高攀那个,这和他们种地有啥关系呢?他们看中的是人情,乡情。他们会卖赵哥这个人情,他们会念起,家里孩子半夜生病了,去敲赵哥的门,赵哥二话不说开车送孩子去了医院。又等着医生看完病,然后把他们安安生生送回家。他们也不会忘记,是赵哥在村里第一个安了电话,谁家有个急事啥的总也免不了借个电话,外面亲人打过电话来,赵哥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帮着传唤,这些人情往来的点点滴滴才是乡邻们真正在意的,温暖到心的。
赵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几天脚不离地人前人后的忙乎,换来的却是亲人们的戒备和猜疑。赵哥愤愤地说,我一听他们提到分家产这档子事,心就像被人砍了一刀,在滴血。那些本来已经淡去的旧事,又阴云愁雾般罩上心头。原来在三十几年前,那时赵哥不过十三四岁,母亲突然间病逝了,父亲拉扯着他和两个弟妹艰难度日。三叔和三婶每月都有工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个顶门立户的男孩子。就有人建议把赵哥过继给他们,都是一家人,这样做,一方弥补了没有男丁的缺憾,另一方少个孩子拖累,也减轻些生活压力。听起来确实是两全其美。本来这事已经敲定,赵哥也住到三叔家里去了。结果只因涉及到家产,过继的事又黄了。三叔三婶担心侄子以后会分割本该属于闺女的家产。这话不知怎么被赵哥的父亲听到,很是恼火,二话没说,就把赵哥从城里接回了家。从此两家的关系也生分了。
再后来,赵哥父亲也病逝了。赵哥两口子先后下了岗。家里弟妹还小,都在上学。还有年迈的爷爷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养。没有了经济来源,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了困顿。无奈之下,他也曾找过三叔,希望三叔能帮着找个养家糊口的工作。结果等来等去,没有下文。后来的日子,赵哥就一头扎进农村,咬紧牙关,摸爬滚打,支撑起了一个家。个中滋味焉是一个“苦”字了得!怎能忘怀,半夜里开着辆破旧的三马车,车上载着几千斤蔬菜,黑咕隆咚的,在坑坑洼洼的乡野土路上颠簸,为了多卖几个钱,有时要走出二三百里路。有次不小心把车开进了沟里,也顾不上包扎蹭伤的胳膊,赶紧着察看车上的菜。还好,一车菜安然无恙。接着把菜一点点卸下车,把车从沟里弄出去,又把卸下的菜装上车。这时天边已经露出了曙色。赵哥心里急啊,错过了早市,这菜可就卖不出去了。来不及喘口气,就又急匆匆上路了。这点苦,对于正当壮年的赵哥算不了什么。最让他来气的,是辛辛苦苦把菜拉到菜市场,遇到那些欺行霸市的地头蛇。有个东北口音的地痞子,为了阻止赵哥在菜场立足,使尽阴招,百般刁难,甚至亮出了刀具。我问,你不怕吗?赵哥轻描淡写的一笑,说,怕啥,我当时就想,这菜必须要卖出去,一家老小还伸着脖子等我喂呢!我当时也不含糊,顺手从旁边一个货架上拎起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寻思着,若是被打死了,也没啥,反倒从生活的苦海里解脱了。打不死,就得咬紧牙,继续往前奔。哪有回头路可走啊!结果呢,我问。你听过一句话吗?胆大的也怕那不要命的,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赵哥嘿嘿一笑,东北那家伙认怂了。后来他只要见到是我,能躲就躲了。躲不过,就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喊声大哥,也就赶紧溜了。日子慢慢好了,赵哥攒钱买了辆面包车,跑出租。开始没经验,也挨过骗。好不容易七拐八绕把人送到目的地,坐车的却赖账,甚至还吆五喝六地想趁火打劫。没办法,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当花钱买个教训吧,忍了!哎,赵哥走过的那段黑夜般的岁月,一桩桩,一件件苦涩沉重的经历,硬是把他打造成一个有血性有骨气扬眉吐气的铁男儿。
赵哥说,近几年,不知怎的,也许是人老了,开始念旧了吧,三叔三婶的电话多了,对我们这些侄子侄女以及后辈们总是问这问那,嘘寒问暖。逢年过节,有时还张罗着一大家子一起聚个餐啥的。赵哥本不是记仇的人,见三叔三婶伸出了橄榄枝,他也便高兴地顺势接了过来。这次三婶住院没少花钱,他本想还拿出些来接济一下呢!眼下听了这些无中生有伤人心的话,他的心好似刀剜般的疼。
赵哥找到那个主事的,委婉地表示这个幡不扛了,免得亲人之间生出嫌隙,不值当。主事的人心思多细密啊,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他拍了拍赵哥的肩膀,抱歉的说,这事怪我考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随之语调抬高,我就纳了闷了,你三叔他们没长眼啊,你那大家大业的,还会惦记他们什么家产?说完,差人把三叔叫了过来。直截了当,话说的很坦荡,这事是我安排的,因为以前也遇到过这类事,也是这么处理的。这完全是出于保护你家闺女方面的考虑。我向你侄子提这事时,说实话,我还担心他不会接受呢。没想到你侄子一点没含糊就答应了。你侄子可从未提过家产的事。再说了,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跟旧社会一样,扛个幡送个终就能继承家产吗,国家现在可是有继承法的。你们真的是多虑了。我看这样吧,这事还是由你们主家自己定夺吧!赵哥是个软心肠的人,望着眼前的三叔,佝偻着苍老的身躯,失去老伴后益发显得萎靡不振了,心头不由滚过一阵热浪。他拉起三叔的手,掏心掏肺地说,三叔,你放宽心,这幡我替妹妹扛,一家人,不要多想了。听了这话,三叔的眼圈红了。
丧事完毕,三叔闺女要回省城去上班,家里就剩下三叔一个人了,赵哥原本寻思着接三叔在自己家住上些日子,省的老人家孤孤单单一个人,触景伤情。不知怎的,他脑子里鬼使神差又蹦出“家产”两个字,他有些不寒而栗。哎,还是算了吧,人心隔肚皮啊,省的又叫人家七想八想的,自己还是落个安生吧。
但我很是怀疑,赵哥真的能做到安生吗?他那声沉重的叹息,他眼睛里划过的那抹泪光,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亲情留下的伤痕是很难愈合的,除非有一束纯净的亲情阳光照进来,一帘晶莹的亲情雨露来滋润……
2021.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