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近日，李老太太突然变得安生了。不再走马灯似的，颠着还算利索的小脚，抖擞着根根银发，俨然一员善战的老将，凛凛然穿梭于家和家对面的图书出版公司了。

半年前，与李老太太家的两层别墅遥遥相对的，出版公司的那排老旧平房拆除了，听说要在原地新建一座职工公寓楼。一个大公司，在自己的地盘里，拆拆建建很正常，无可厚非。谁承想，隔着一条宽阔柏油路，住在两层别墅里的李老太太却不淡定了，心海间风云变幻，暗涛涌动。

她思忖着，对面公司如果建起了高楼，该不会影响自家采光吧。再者说了，眼前这么敞亮的天地，冷不丁矗起一座山一般的建筑，怎能不堵的人心慌呢。对，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们！李老太太自从添了这心事，开始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了，甚至觉得屁股底下的座椅都开始硌的慌，仿佛上面撒满了碎石子。

于是乎，李老太太那三寸金莲开始雷打不动地往对面公司进军了，四下里找经理，申诉，交涉。经理是个中年人，四十岁上下，圆脸胖子，架着副金丝眼镜，藏在茶色镜片后面的是一双半眯着的似乎总是在笑的莫测高深的小眼睛。每逢李老太太撵上门来，他都像是接待一个来自老家的婶子大娘，热情地迎进屋，又是倒茶又是让座。李老太太事先备足的一肚子的针尖和麦芒，一次次在经理静静地倾听，频频的点头，和娓娓的笑语声中，慢慢发生着化学反应，锋芒一点点变秃了，黯了。

经理叱咤商界多年，阅人无数。他早有耳闻，这李老太太可不是好惹的主，但凡不小心和她产生哪怕芝麻点儿大的纠葛，她就像是被踩着尾巴尖的猫，青天白日里忽地就会蹿出个响雷，接连几日都会电闪雷鸣，风雨不断。她的那些街坊邻居，对她是敢怒不敢言，一般都是避而远之的。记得前不久她的一个邻居，从出版公司食堂里捡了一些吃剩的干粮，准备带回家喂猫狗，半路撞上了蹬着三轮车奔着公司食堂来的李老太太。李老太太锥子一样的眼睛盯着邻居手里鼓鼓囊囊的袋子，劈头就问，谁让你拿的，你凭什么拿？邻居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后却咽下了，随后把手里的袋子丢入李老太太的三轮车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老太太多少年以来，一直把对面公司当成她家后花园，门卫不敢拦，也不想拦，李老太太可不笨，心思细着呢，她知道门卫官不大，但权利不小，这些人可不能轻易得罪，这直接关系到自己长远的既得利益啊。便时不时地颠着小脚，或捧或提，满脸堆笑，把自家院子里长出的水果呀菜蔬啊，拿过来给他们尝个鲜。就这样你来我往，彼此间虽心照不宣，却是一团和气。每年年根儿底，李老太太都会宰杀一头自家圈养的猪，然后把两大片猪肉摆在家门口售卖，那肉看上去红白分明，润泽鲜亮。公司职工踊跃地聚拢过去，争相购买。因为他们深知，别处是很难买到这么优质的肉的。这可完全是用他们的残羹剩饭喂养出来的。百分百的绿色食品啊！相反，街坊邻居却像是通过气儿似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光顾，甚至连一眼也懒得出来看。

李老太太这次因为公司盖公寓楼的事，马不停蹄地颠前跑后，明眼人一看就懂，李老太太这是想分一杯羹啊！说影响采光啥的，也就是个幌子，是个噱头，隔着那么宽的柏油路，再说要盖的公寓楼离着路还有百八十米呢，就是想挡住那激情四射的太阳光也做不到啊，除非是盖摩天大楼。再说若真碍着采光了，其他邻居也早就坐不住了。

后来有那么一天，李老太太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神情大为改观，杏目及周边那一道道岁月犁下的沟沟坎坎，开始变得柔和了，生动了，原有的阴霾不知所踪，还带着一丝难掩的笑意。之后，李老太太不再那么勤快地往公司跑了。不过，她开始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每天早晨起了床，不是忙着洗漱，忙着做饭，而是先走到门外，望向对面正在施工的公寓楼，细细地端详着，似乎满含深情地凝望着一个久违的故人。

当公寓楼攀爬着到了第四层的时候，李老太太的目光亮了，宛如镀了一层金，光芒四射，那分明是胜利的曙光染就的。可没过几日，建筑工地开始变得冷清了，楼层停滞在四楼，不动了。李老太太望向公寓楼的眼神乱了，眼里的光一点点灭去，阴云慢慢堆上来，皱纹纵横的一张脸也开始变得扭曲了。

李老太太一脚踹开经理的门，正在屋里打电话的经理吓了一跳，他扭过头，见是李老太太，脸上现出了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一边挂断电话，一边笑容可掬的，跟平时一样热情地给李老太太倒茶，让座。为什么骗我？李老太太眼里喷着火，厉声问道。经理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有些尴尬，但很快又现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他摊开双手，显得很无奈。老人家，别急昂，听我给你解释，公司开始是预备建五层楼的，不巧资金链突然出现问题，公司实在也是没办法。不过，请你老放心，等以后时机成熟了，一定会接着向上盖的。不管到什么时候，五楼的一间房会永远属于您的……李老太太好像没听见这些话，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经理的鼻尖，从嘴里甩出一句钢鞭一般又硬又冷的话，你，你居然敢骗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老太太另一只手里闪过一抹刀光，接着闪电般划向她那只伸着的手臂，瞬时红色的血花四下溅开，一片片飘落在那面雪白的墙壁上......

经理一下子骇住了。

202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