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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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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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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原地等着你

夕阳下,一对银发飘飘的老人,相携着走在林荫路上。张林望着他们的背影,想到蜗居老屋形单影只的老母亲,他的眼圈红了,心底漫过一片酸涩的悔恨。

母亲这一辈子,独自拉扯着几个孩子,走过的不是沟,就是坎。个中滋味,就像嚼在嘴里的黑咖啡,苦味甚浓,本该有的那么一丝丝的清甜,因为儿子的偏执,也变成了苦。

母亲年轻时,曾经有过属于自己的爱情。她背着父母谈了个心怡的对象,名叫郭春山,是个木匠。二人青梅竹马,情意甚笃。父母却嫌郭春山是个孤儿,横加阻拦,甚至以死相逼。孝顺柔弱的母亲最后屈从了,嫁给那个从小定下娃娃亲的张亮,并生下二男一女。谁料还没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张亮却在一次上山砍柴途中,坠崖身亡,撇下了孤儿寡母。

母亲的日子更难了,当时张林还不到十岁,下面还有年幼的弟弟妹妹,母亲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温饱。她每天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做饭,喂鸡,洗衣,上山砍柴,还要照管山坡上的几片果园。像个陀螺似的,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没多少日子,人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黑瘦的脸上,很难再寻到当初那俊俏的模样。

曾几何时,母亲身边多了一个忙碌的身影,家里的饭桌上也多了一副碗筷。没错,他就是郭春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单身,也许,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母亲吧!

他的出现,就像是愁云苦雨中,出现了一方晴空,温煦的日光慷慨地倾泻在他们这个贫寒的家庭。

家里的木柴开始多起来,码成了垛。屋顶上的炊烟也酣畅地袅娜着,一丝一缕仿佛都带着饭菜的香气。山坡上的果树长势喜人,花果飘着香。母亲幽深的眸子也现出了光彩,似乎有一簇簇希望的小火苗在跳动。郭叔叔人很活泼,爱说爱唱,又有一双巧手,只要一得空,便用一些废弃木料给弟弟妹妹做玩具,各种车啊,枪啊,小动物啊,做的活灵活现。弟弟妹妹一边开心地玩着玩具,一边还爱缠着他听他讲故事,他也总是笑呵呵的,显出很知足的样子。张林却很少和他说话,在他的心里,除了死去的张亮,没有谁能取代他父亲的位置。他每天放了学,回家把书包一丢,就默默地背上竹筐,上山去拾些木柴,有时还能采点草药。

如果没有外面的飞短流长,如果张林的年龄再小一些,像弟弟妹妹一样的天真无邪,也许家里这种祥和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可是,如果是一串多么美丽又缥缈的肥皂泡啊!现实是,一次放学回家,当张林走过一个街角,便敏锐地察觉到几个妇人,对他指指点点,并从她们嘁嘁喳喳的耳语中,清晰地捕捉到母亲的名字和野男人之类不堪入耳的词汇裹在一起。他立刻面红耳赤起来,埋下头,加快了脚步,似乎背后有无数双针尖般的眼睛刺向他。

回到家,张林变得更沉默了,阴沉的脸,几乎能拧出水来。吃饭时,当着郭叔叔的面,张林把桌上多出的那双碗筷撤走了。郭叔叔看在眼里,没说一句话,甚至来不及洗掉一头一脸的汗尘,便一身疲惫地,默默走出他家的门。母亲变得很慌乱,有些愠怒地望着张林。张林也倔强地望向母亲,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冷冰冰的话,他绝对不允许一个野男人做他的父亲!这句话就像一块巨石砸向母亲,母亲似乎趔趄了一下,在原地愣了半天神,才默默地回屋去了。

自此,郭叔叔没有再登过他家的门。后来,便带着做木匠活的工具,离开了村庄。母亲眼里的光随之一点点暗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张林路过街头小卖部时,老板陈叔喊住了他,递给他一封信。张林很纳闷,谁会给他家写信呢?一看信封,地址是遥远的新疆,收信人是他的名字。张林疑惑地打开信,除了一页薄薄的信纸,里面还夹带着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钱。可别小看这区区五十元钱,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可以说是一笔巨款。读完信,张林全明白了。原来是郭叔叔寄来的,他叮嘱张林不要和母亲讲他寄钱的事,并嘱咐他帮着母亲照顾好弟妹和这个家。拿着这笔巨款,张林既兴奋又紧张,这五十元钱可谓是雪中送炭啊!弟妹也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可现在学费还没凑齐呢!母亲愁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这下全都解决了,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可如何支配这笔钱,又能不被母亲察觉呢。张林后来有了主意,他先把那张五十元钱换成零钱,拿出一小部分交给母亲,谎称是自己挖药草和捡废品攒下的。母亲居然没有怀疑,还欣慰地抚着他的头,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弟妹先后顺利地入了学。后来,张林便不露痕迹地把钱一点点用在家里的一饭一蔬及日常生活中。后来,每隔几个月,便或多或少收到郭叔叔寄来的钱。

又几个寒暑过去,张林技校毕业有了工作,家里情况慢慢好转。于是他给郭叔叔寄去一封信。也就是这封信,成了他后来无法释怀的悔恨和伤痛。他在信中说,感谢郭叔叔多年对他家的帮助,他已经有了工作,足以撑起这个家,以后不需要郭叔叔往家寄钱了。如果写到这里止住笔,还好。接下来张林却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母亲也很好,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不必挂念。张林至今都搞不懂,为何要撒下这弥天大谎,也许当时他内心里还没能认同母亲和郭叔叔的那份感情,想以这种形式彻底割断他们之间的情缘吧。

后来,张林恋爱了,那种令人心跳的幸福,秋果一般的甜蜜。再后来,他失恋了,又是一种彻骨的心痛,痛的他仿佛没有呼吸了。莫名地,张林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到了郭叔叔,他们那么相爱,那么的情深义重,却生生地被他拆散了,他们的心该有多痛啊!他感觉自己几乎充当了一个刽子手的角色,真是太冷血了!望着一日日老去的母亲,张林内心涌动着悔恨的浪涛。他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于是他果断地拿起笔,给郭叔叔寄去了一封信,信写的很诚挚,一方面恳请郭叔叔原谅他当初的年少无知,一方面期盼他回家和母亲团聚。信寄出后,他天天等,夜夜盼,结果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张林又四处托那边的熟人帮着打听,竟然也是查无此人。

几年后,张林和弟妹们先后在城里安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年近六十岁的母亲,一个人住在山村的老屋里,显得那么凄凉,那么孤独。虽然孩子们百般劝说,让她搬进城里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性情柔弱的母亲,这次却表现的异常执拗,任凭怎么说,都要守着老屋。张林的心更痛了,于是暗中托亲戚给母亲介绍一个老伴,他真心希望为儿女操劳一生的母亲,晚年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合适的人选倒是不少,母亲却一个也不见,态度非常坚决。这让张林心里更加内疚,自责,痛恨自己当年一手粉碎了母亲的幸福。

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早晨,他接到一个电话,竟激动地手颤语塞,连声说着好好好。等挂断电话,他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眼睛里有泪光闪过。接着,驱车向着母亲老屋的方向驶去。

几天后,他携妻带子,招呼着弟弟妹妹两家人,开着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母亲居住的老屋。一条提前做好的大横幅挂起来,上书:欢迎亲人回家!一家人簇拥着老母亲候在家门前。老老小小的眼睛都望向村口那条山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前方山路的拐弯处终于出现一辆轿车。孩子们兴奋地拍着小手,欢呼着:来了,来了。那辆轿车缓缓停在他们身边。先是下来两个年轻人,他们从车上搀下一个老人。老人虽已皓首,但精神却很矍铄。他的眼睛像是被横幅上那醒目的“回家”二字蛰了一下,眼圈瞬时红了。他泪眼婆娑地打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定住了。 两个老人对望着,没说一句话,却又好像说了千万句话。他们哽咽着喊出对方的名字,那个日日夜夜牵肠挂肚千呼万唤过数载的名字。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已经拨开岁月的层层尘埃,回到了青春年少,回到了当初的美好。他们颤颤巍巍地上前,张开双臂,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动地落下泪来。

原来是寻亲节目组,兜兜转转,又机缘巧合地,帮助他们找到了郭春山老人。当初郭叔叔离开新疆,又去了内蒙,于是音信全无。郭叔叔依然单身,因为他早已把毕生的爱都倾注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是母亲。

 202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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