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运

一个料峭的春夜，万籁俱寂。一轮杏黄色的圆月，温柔地向大地倾泻着如练的月光。

校园里的那棵老李树，正徜徉在香甜的梦里。一阵似乎压抑着的哭声把它惊醒了。它倾耳细听，声音是从身畔的月季园里传过来的。

老李树抬了抬他那酸麻的身躯，有些不悦地粗声问到：“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哭啥呀！”

园子里的那些月季花，一下子都被惊醒了。那棵哭泣的月季花，不好意思地低着头，面露惭色。它瘦弱的枝干微微颤抖，竭力遏制着的泪水终是决堤了。它一边淌着泪，一边哽咽着说：“今天中午，新调来的校长，带着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来到月季园，正好站在我的旁边。我听到校长说，要把我们这些月季花全都砍掉，种上百合和牡丹。”

 它最后这句话一出口，仿佛晴天霹雳，月儿惊的失了色，满园的月季全都慌了神。

“为什么，我们才来了两年多，刚刚把根扎下。”

“是啊，我才开了两季花，我还年轻，我的花期还长着呢。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我们！”

“我们可是被嫁接过的月季，我们的花有多美，味有多香，难道他们没有感觉吗？”

“学生们多喜欢我们啊，他们一下课，都会像小蝴蝶一样飞跑过来看我们。”

“我真舍不得离开这个校园。孩子们读书的声音多好听啊，就像一道山泉淙淙流过。”

那棵哭泣的月季，已经止住了哭声，它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从花圃基地移栽到这里时，根就被斧头斫伤了，现在疼痛还在呢。谁想到，更坏的命运却是在后头！”说完，又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老李树沉默着，眉头越皱越紧，苍老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底的哀伤。

这些月季们何曾知道，在它们没来之前，这片园子里种的都是桃李。校园里种着桃李，寓意多好：桃李满天下。那时的校长是一个胸有丘壑，心怀锦绣，喜欢作诗的人。那时的它们多开心啊，一起听鸟鸣，逗清风，一起比着开花，争着结果……。

没想到，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早晨，一把把锄头，刀具，把满园的桃李砍的砍，挖的挖。就在它闭着眼等着刀口落在身上时，几个老师正好路过，拦住了。说它开的花最多，结的果又大又甜。最后是他们一再坚持，老李树才苟且活了下来。

老李树虽然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老命，但他内心却很孤独，很受伤，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那晚，老李树和月季们都忧心忡忡，一夜无眠。第二天，阳光似乎比往日还要明媚。满园里却弥漫着一派悲凉的气氛。

一周后，园子里的月季都被挖走了，空出来的地方种上了牡丹和百合。老李树望着它们那水嫩嫩的叶片和娇滴滴的花苞，眼睛里生出了无限的爱怜。

教学楼里传来一阵桌椅搬动的声响。一张张八成新的桌椅被抬了出来。它们一路上嘁嘁喳喳，愤愤不平。

有的说：“我刚和小主人熟悉起来，小主人唱歌很好听，我还没听够呢。”

有的说：“我喜欢那个班集体，学生们多阳光快乐啊，我都被感染了。”

还有的说：“我还年轻呢，身板也很硬朗，为啥要把我换掉”。

其中的一张桌子似乎做出了解释：“我听到办公室老师悄悄议论，上级快要下来督导评估了。换一批崭新的桌椅，上级见了眼前一亮，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

老李树、牡丹和百合，还有停在花枝树梢上的蝴蝶，小鸟，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目送这群被淘汰的桌椅，从它们身旁黯然离去。

这时，一株小百合怯怯地对她身边的同伴说：“你们还记着吗？前几日我们来这个校园的路上，一条柏油路被挖开一个大口子。我听到那条路一边呻吟，一边哭诉。它说，它好端端的，没招谁惹谁，去年就被一群人用挖掘机掏空了胸膛，硬生生塞进去一个大粗管子。今年换了一群人，还用一台挖掘机，不容分说把它去年还未愈合的伤口重新扒开，对它一顿翻肠捣肚。它痛地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老李树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眼神变得愈发苍凉了。牡丹和百合，全都神色惊惶，花容尽失，一道可怕的阴影似乎掠过它们的头顶。它们开始对自己的命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值春日，原本渐渐变暖的空气，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寒流冻住了。

那天夜里，老李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那些花，那条开了口的路，那些桌椅，还有它自己，都长出了脚。它们一起乘着夜色，偷偷逃到一个没有“人”这种怪物的地方去了。

  2023.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