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相互欺骗,却又令人惊奇地不受到任何伤害,甚至于就好像没有察觉到彼此在欺骗似的,这种不加掩饰从而显得清冽、豁达的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人类生活中比比皆是。 ——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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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来,我做梦都不曾想,自己和唐菲会在这个清冷的夜晚不期而遇。
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仿佛沉入湖底,我不断挣扎着,却又不断地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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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冬天寒气逼人,前些天刚刚结束一场大雪,天空十分阴沉,积雪和冰碴子凝结在马路沿上,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到人们的脸上,竟如刀刻般生疼。
五分钟前,我结束了一场争执,从出租屋内破门而出,漫无目的地走在还覆盖着积雪的马路上,脑海里不断回响着的都是混乱嘈杂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妻子歇斯底里的哭泣和叫喊,有玻璃被摔碎的巨大声响,有隔壁出租屋情侣的欢愉,还有楼上独居老妇的咳嗽声和吐痰声,像一把穿进耳廓的利刃,刺得人生疼。
妻子本来是个温雅贤淑的女人,自从结婚以来,便变得越来越让我难以忍受。在北京的这些年,我们都逐渐变得像精神分裂一般,我无数次的地看见她在厨房拿着菜刀对着生猪肉发火,而我也经常会把车停在车库里,点上一支烟,循环着Guns N' Roses或者唐朝、痛仰乐队的歌曲,将音量调到最大,跟唱,泪流满面。
“老板,一包炫赫门,紫云也行,再来个火机。”我走进路边的一家便利店,对着一个烤着小太阳,看着中医名家养疗节目,宛如一尊卧佛的胖女人说道。
“自己拿,炫赫门18块钱,扫桌上的码。”胖女人头也不回地敷衍着。
走出店门,我点上了烟,一股压抑涌上心头,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全都是些十分凌乱、极其破碎的讯息。糟糕的生活让我曾不止一遍去反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开始,又因为什么而结束。我想到了那首《避免》:“你不愿意种花,你说,我不愿看见它一点点凋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
我缓缓地踱步着,走到附近的一处公交站牌下,恰巧过来一辆公交车,我并没看清具体是哪一班,但还是掐掉了烟,毫不犹豫地上了车。公交车一直以来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能是喜欢看窗外的风景,也或许只是单纯喜欢它的颠簸。本来是毫无目的的,但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广播喊:“大山子路口东到了。”旁边就是前些年非常爱逛的798艺术区,我下了车,感到远处有一片漆黑在吸引着我。
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艺术区中间高大的厂房烟囱一如既往地耸立着,巨大的管道被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包裹,宛如一条条被禁锢的蟒蛇。我已经不记得我是第几次来到了这里,但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识这里的白天。远处的旧砖墙下有光亮,那是一个微型的公共艺术走廊,里面陈列着一些美术展品,因为没有门,所以灯就一直常亮着,我发现那是艺术区里面仅有的灯火,意识到自己的鼻尖已经被冻僵,几乎没有了知觉,为了取暖,我便径直走了过去。
画廊的墙上有一些后现代主义的画作,浓厚破碎的色彩被分离到各个区域,一片片黄色绿色和红色不断向我涌来,仿佛要将整个墙体染色。我竟然看得出神,画作里的色彩和墙外黑白的夜晚被空气隔绝了起来,仿佛是两个平行的世界。
突然,我注意到门外好像有个黑影要进来,那是个妆很浓的女人,鼻梁高挑,穿着黑色的短裙和长筒靴,藏青色的羊毛开衫在褐色的长发下显得十分单薄。
“嘿!你,你是高盛?你是经开区二中的高盛吗?”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是的,我是高盛啊!”我十分惊讶地回应,甚至有点站不住脚。
“你是,难道是音乐社的唐菲?”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是的,我就知道是你,瘦了啊!”她睁大眼睛说着。
“哎,真的是你啊,唐菲,好久不见!”我有点激动。
“没有,没有瘦,比在老家的那几年胖了不少呢!”我接着补充道。
“果然还是喜欢艺术啊,要不是在798碰见你,我都不敢认呢。”她说到。
“你怎么在这里啊?大晚上的一个人,刚来北京吗?”我盯着唐菲,简直难以置信,内心不禁冒出一百万个惊叹号。
“没有,我在北京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高考之后来这边学音乐了吗?”唐菲笑着回应道,其实并没有怪我的意思。
“没事,也难怪,你后来不是转学了嘛!不知道也不奇怪。”唐菲说道。
“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你还记得我转学的事情呢。”我不好意思地回应。
十三年过去了,她看起来变化很大,眼睛里好似没有了光,但却很有风韵。
“哎,外面冷,太冷了,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唐菲提议道。
“可以,北京的冬天确实太冷了。”我回道。
“去喝一杯吧,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去处吗?”唐菲反问我。
“朝阳这边有个经常来地小酒馆,我带你去吧。”
“你果然还是喜欢安静,我以为你会带我去酒吧呢。”她笑着说。
我们来到一个看似低调的一个临街小铺,这里只卖香烟和手调酒,听说每年各种杂志和调酒比赛什么的,都会给这家店颁奖。不过我只和同事来过几次这里,店里的落地玻璃直对写字楼,又相邻着马路,很接地气,是一个十分适合聊天的静bar,加上能看到夜晚从街边井盖时不时冒出来的雾气,感觉很适合下酒。
唐菲点了一杯手调酒,我也点了一杯和她一模一样的,店里人不是很多,只有吧台对面的角落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对男女,模糊的灯光让人也看不清面容。
我们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后唐菲便进一步地打开了话题。
“你后来没有去学艺术吗?记得你当时很喜欢的。”唐菲问。
“没有,那个时候错过了,也就再没有机会了。”我回道。
“唉,是怪可惜的。那你目前在北京做什么呢?”唐菲的语气充满了关心。
“做做外贸、销售什么的,学习不好,只能做这个,累点,但提成也高。”
“我从音乐系毕业后,就一直在艺术职院当老师呢。”唐菲自言自语道。
“大晚上的,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呢?”我问道。
“你还说,我正要问你呢,被老婆赶出来了?”唐菲假装嘲笑似的说。
“没有,心情不好,出来走走。”
“怎么啦?”唐菲问。
“没什么,工作不顺。你呢?”
“和你一样心情不好啊,不然谁没事大晚上跑到这里。”她说。
“你怎么了?”我继续问道。
“还能怎么呢,离婚了呗,下午刚离的。”她心不在焉地说。
“和那个混蛋签好协议,我头都没回,就直接来这边呆了一下午,我没什么朋友,晚上也不知道去哪里。”唐菲气愤地说,眼角好像泛起了几滴晶莹的泪水,但我觉得哭鼻子可不像是她的作风。“在外面漂这么些年了,我还正迷茫着呢,然后就在这里碰见你了,人生真奇妙啊。”唐菲接着补充道。
“他怎么骗你了?呃,我是不是不该问。”我刚开口便感到问题有些尴尬。
“说来话长,反正就是被骗了,骗婚。”唐菲说。“我以为嫁给他之后就能在北京站稳脚跟,但是后来发现什么都没有,北京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巨型仓库,它封闭着自己,日日运作,也根本就不欢迎我。”她补充道。
“那你今后什么打算呢?”那一瞬间我竟有些同情她。
唐菲没有立刻回答,她脱下围巾,我盯着她的脖子,发现有些伤痕。
“看见没,他打的,这是今天上午的,伤口还新鲜。”唐菲假装毫不在意地说。
一瞬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三十岁出头的唐菲,脸上有着最浓厚的粉底液也盖不住的疲惫。我清楚地记得当年追求她时,她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每当收到我赠与的礼物时,便会变得炯炯有神,那时候她的眼睛里还闪着光亮。
我想,那时真是纯真啊,记得当时连一杯冬天的奶茶都能喝出幸福来。
十三年前,也是和今年一样的冬天,天气寒冷,只是多了几分肃杀的气息。晚上回到家里,看到散落在地板上的厨房用具,这已经是第无数次了,我已经意识到了父母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父亲暴躁时喜欢摔东西,这个毛病现在也遗传到了我的身上。我至今都不是很理解他们离婚的原因,但当时的确是离婚了,他们并没有考虑到即将模考的我,可能也并不需要,我讨厌母亲,他们离婚对我来说甚至是一种从压抑家庭环境中的抽离和解脱,于是就稀里糊涂地随着父亲去了八十公里外的经开区做插班生,学校封闭式管理,我也和唐菲渐渐失去了联系。
“嘿!我说,想什么呢?怎么聊天还走神。”唐菲笑着说。
“没有,想起以前了。”我回道。
“还好意思说,当时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当时多喜欢你啊,你可欠我一个解释。”唐菲好似怪罪般地对着我说。
我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会意她拿起杯子,我和她都啜了一口酒。 “没什么好解释的,高考都考了两三次,觉得丢人,也就没有再去找你。”我回答道。“你还没回答我,今后什么打算呢?”
“没想过,先租房吧,明天刚好周末,你陪我去看看房子吧。”唐菲说。
“好,我陪你去吧。”我回答道。
“嗯,对了,我刚才开玩笑呢,其实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结婚,你结婚了吗?”
“没有。”面对唐菲的提问,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一瞬间,我觉得妻子可能只活在遥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可能只是路人。
“你说,是错过遗憾,还是错了遗憾呢?”唐菲调皮地问。
“错过吧,我觉得。”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你说说我们,是错过了还是错了呢?”她接着问。
“我不知道。”我依然假装冷静地回答道。
接下来我们谈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大致就是类似于:隔壁学校的混子张头儿后来进去蹲了,秃顶的校办王主任体罚学生被告上法庭了,或者是那个优秀的眼镜学长考了状元,后来得了抑郁症跳楼自杀了之类的事情。一男一女在而立之年,如果还在谈论往日的陈旧感情,仿佛就是一件极为荒唐可笑的事情。
在我看来,唐菲虽然还是我熟悉的样子,但是看起来要比我想象之中还要老成一些,她虽然化了很浓厚的妆,但眼角的皱纹已经有些明显,已然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唐儿姑娘了,说话时的眼神也没有从前的干净透彻。但是,她短裙和长筒靴之间的苗条双腿被裤袜紧紧包裹着,将纤细和性感演绎的淋漓尽致,带着点波浪的卷发披在肩上,性感的锁骨透过羊毛衫的边缘若隐若现,胸前的吊坠项链沿着开衫里的低领内衣一直垂到乳沟那里,说话时不断颤动的红唇十分肉感,那闪闪发光的唇釉仿佛就着我那杯手调酒一起冲进了我的大脑里,我看得有些出神,甚至有时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借着酒精带来的虚幻感,我觉得她真的好看极了。
时间不早了,我去结了帐,在厕所门口等着唐菲出来。我看见她走进去的时候脸颊微红,好像是喝的有点多了,说到喝多,其实我也有一点,可能我们确实喝了不少,我只顾耵着她看了,喝了多少其实我也不知道,反正价钱是不少。
此时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唐菲果然有些醉了,我帮唐菲把围巾围好,拉着她走出门去,隔壁的咖啡店灯光昏暗,还在放着一首舒缓的乐曲。“那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回旋曲式,行板,12/8拍,这老板真是俗气,这曲子都烂大街了。”唐菲一把拉过我的胳膊,微醺着脸颊,和一只小猫似的调皮地说道。
“在北京,才没有人管过我的死活呢。”唐菲突然一把抱住我,哭了起来。
“要不今晚我先住在你那里嘛,反正你也没有老婆。”唐菲闪烁着她那双还渗着泪水的黑漆漆大眼,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一直在期盼着我的肯定答复。
“我那里合租的都是男人,你过去不方便嘛,听话。”我赶紧撒谎道。
“那我们先在那里住一晚,明天你陪我去找房子嘛。”唐菲指了指远处的一处亮光,我看见“云厦精品酒店”几个大字挂在远处一幢高楼上,霓虹灯反射的光穿过寒气,投射在旁边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在清冷的夜晚里印出昏暗的光亮。
我们一起走了进去,推开房门,唐菲把包一扔,瘫倒在床上,但我知道她是清醒的。我走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走出卫生间,把毛巾扔在马桶上,然后熟练地把手机掏出来,调成静音,藏在床下,鞋也没有脱便趴在唐菲身上啃了起来。
我躺在床上,唐菲把腥红的脸颊靠在我的肩上,轻咬着我的脖颈,我听着她娇弱的喘息声,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些混沌,我就漂浮在那里。
我承认,这时我确实是漂浮在唐菲那片梦幻的天空里,那里远处的天空下有一片湖水,湖边还有块闪光的石头,五彩斑斓的。我快速跑过去纵身跃下,湖面却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道道水纹沿着湖面层层铺开,我停止呼吸,不断地沉溺下去,越来越深,直到听不见水流的声音。湖水太深太静,那周围的水已经变成了黑色,却又透出深色的蓝,我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着,温热的湖水让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疲累,一切都安静的可怕,就连张口时水流浸入肺泡的破裂声,都会打破这一片湖水的寂静。我发觉我要沉入湖底,又是兴奋又是恐惧,我终于从人间抽离,那里再也没有歇斯底里,这份宁静里除了湖底的光亮,没有任何声音。
我睁开了双眼,看到湖底的那一束光亮在向我投射出耀眼的光,恐惧没有对我内心造成任何的涟漪,我继续向湖底沉去。通向湖底的过程中,我仿佛看到了我母亲的侧影,她在一个男人的身下呻吟着,那男人虎背熊腰,压着我的母亲,我不认识他,他也丝毫不像是一位父亲,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猎人,他可以在岸上打猎,也可以在我漂浮的湖水里捕鱼。一瞬间,我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甚至有些兴奋,我顺着他身下的母亲的身体,我猛然看到了我的衣服,那好像是我的中学校服,它掉落在床角下,孤单的像是一个无人照料的孩子,它恰巧也是深蓝色的,朦朦胧胧间漂浮起来,和这片湖水的颜色完美融合,我甚至分不清哪一片是湖水,哪一片才更像是那件孤苦的孩子。
我终于到达了湖底,也发觉到即将快要窒息,湖底的那一片光亮越发闪光,却很像是岸上那块五彩斑斓的石头,石头上印刻着唐菲漂亮的脸,仿佛显得她更加美丽。我忍不住触摸了一下石头,便有一串嘈杂的讯号向我的大脑传来,讯号里有年少时母亲的呻吟、有父亲摔碎的玻璃、有妻子的哭泣,但唯独没有唐菲的声音,我赶忙把手抽离,那讯号便消失了,又重新浮现出唐菲的脸,周围一片寂静。我看着唐菲的脸,便又出神了,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真是好看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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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也许是即将要亮的时候,我在睡梦中好像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醉酒的原因,我甚至根本睁不开眼,所以便又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又想起来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伸出一只胳膊向旁边探去,不料却扑了个空,只抓到了被窝外面干燥的空气,空荡荡的床沿让我瞬间清醒。
唐菲不见了,我急忙从床上弹起来,大声叫着唐菲的名字,然而并没有任何回应,一股失落的感觉从我的心底涌出来,直冲到脑海,甚至让我的叫喊声颤抖起来,这时我心里有一万个假设飘过,我不断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突然,我想起来昨晚和她留下了联系方式,我赶忙从床下找出手机,打算拨通唐菲的电话。
一拿起手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串串妻子在昨晚打来的未接电话记录,我不知道她昨晚是怎么入睡的,我也并不在意,另外还有一条短信,也是她发来的,很长的一段,我没有心情细看,扫了一眼,大概意思是叫我回去好好生活,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什么哪家水产店的鱼很肥,她今天中午等我回去做给我吃之类的。什么鱼不鱼的,我关闭静音,拨通了唐菲的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电话里面传来更让我失望的声音,已经不能说是失望了,简直是有些心灰意冷。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做更多假设,她是个好女人,我心里不断重复着,我急忙穿上衣服,想走出房门寻找一些她离开的蛛丝马迹。就在我准备走出房门的时候,发现门上插着一张酒店的便签,写着:“快回家吧,她等急了。”落款是:“唐。”我惊掉了下巴,这一切不由得我再假设,简直不敢相信。
我飞快地跑下楼去,总感觉着唐菲会在哪个街角里等我,哪怕是门口拐角处的肮脏角落,但当我走出大门时,发现并没有任何唐菲的影子,我疯狂地寻找,但街角和巷口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十分寂静且冷清。
我打开手机短信,写道:“现在你欠我一个解释。”向唐菲发送出去。
虽然我知道唐菲并不会翻看我的手机,将手机藏在床底也可能是因为心虚,但是藏在床下的手机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我想不通,也不敢去想她是怎么知道的,此时我甚至觉得,我认识的唐菲,她不会一直躲着我,她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北京的冬天十分阴冷,虽然天已经亮了几个小时了,但是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气息,马路旁的行道树坑中,盖满了被冰冻多日的积雪,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寒风还是一如既往的萧瑟,只不过天气好转了一些,楼下包子铺的蒸汽从窗户口中不断地冒出,蒸腾环绕在干枯的树枝上,若视线只在树枝以上,便觉得有些仙境般的美好,但人们的视角往往会加上道路上的汽车和奔波在马路上的行人,这样看去的话,便好似一幅萧瑟的风景画,显得十分肃杀,甚至有些怪诞离奇了。
我悲伤到了极点,一股莫名的酸楚感急聚上心头,不免悲从中来,瞬间便十分痛苦。这痛苦不是因为唐菲的消失,更不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好像只是最单纯的痛苦,我一直觉得,这种无名的痛苦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的,直到这天早晨,我逐渐意识到了这三十多年来在人间混乱不堪生活,已经让我的身上都是弹孔,哪怕是再开一枪,也只是能是从之前的弹孔穿过去,我的身体已经到处都是洞口,仿佛就像是一个木偶人,从人间把灵魂抽离出来,再填上稻草,插在旷无人烟的麦田里飘摇着,任何利器都已不能对我造成万分之一的实质性损害。
我渐渐的感觉到自己在凝固,不再因为任何事情而痛苦,我的思绪又开始混乱了起来,我想起了童年时嘲笑我的伙伴、年少时暴打我的张头儿、逼着我写检讨的秃顶老王、和别的男人上床的母亲、对母亲大打出手的父亲、时而温婉时而暴戾的妻子,甚至还有唐菲的呻吟、还有她在中学新年晚会唱歌时甜美的声音。我想起了之前鼓起勇气自杀时的感觉,就像沉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片湖底,那湖水是墨绿色的,里面飘满了一节节破碎的肢体,我在湖水里挣扎着把肢体拨开,向前游去,我感觉到我仿佛变成了一只漂浮的玩偶,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幻想的湖底中拉了回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来不及想太多,赶忙将电话接了起来。
“您好,您是高盛吧,胡晓雯是您爱人吗?”电话的另一头急促地问道。
“您是哪位?我是高盛,出什么事了?”我疑惑地反问道。
“我是交警支队的民警,您爱人不久前在东郊市场水产店附近遇晕倒,目前仍然陷入昏迷之中,请您速来朝阳医院,我们将随后与您联系。”电话那头说道。
挂断电话后,不知怎的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随后便立即感到一阵眩晕。我好像从湖底不断地上浮,即将快要到达湖面,湖面外的天空有些灰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气息,一阵强烈的讯号在我的大脑中轮回,仿佛被电击了一般。
我随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师傅照例般的和我唠嗑,但我一句都没有听到,我不记得我回应了一句什么,他便再也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后,我到达了医院,门口有一位警察在等我,我在他的带领下走了进去。走廊消毒液的味道让我觉得有些恶心,人们形色各异,佝偻的、吐痰的、打吊瓶的,还有几个护士在叫唤着、推着一个血迹染满床单的男人在奔跑,旁边刚好有一对男女手拉手走过,女人挺着个大肚子,男人把手放上去轻轻地摸了一圈,两个人都笑得十分开心。
我走了进去,病房里的人们不知为什么,都拿着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异类来了一样,我向警察了解了一些具体的情况后,便在护士的带领下走出病房,下楼去大厅办理了一些手续,然后会见了住院医师。医生说,好在撞人的快递车载重不大,路人报警使得送医比较及时,虽然脑部CT显示还有一些淤血,但是在精心照料之下可以慢慢吸收,从经验上看,过段时间可以醒来,但时间不确定。
从来没有在医院陪床的经验的我,担心照顾不周,且囿于工作的原因,便取出些存款,拨通了厕所门上一个小广告的电话,联系到一个专业陪护的团队,他们说会派一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女性过来,就是费用可能会比较高,我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了他们病房的具体位置,并请她尽快过来。接下来我还打给了她在老家乡下独自生活的母亲,告诉她我们俩一切都很好,这段时间准备去泰国玩一趟,并告诉她我们过年会尽量早点回去,请她放心。
我走到妻子的病床旁,她好像睡着了一样,冬天微弱的阳光从病房的窗口照射进来,刚好洒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我甚至觉得就像往常,就像回到了我们租住的那个小房间,房间里也有一个窗户,这些年以来,每年的冬天也会有相似的阳光,沿着窗口爬到床边,每当我早起的时候,她还在熟睡,我有时也会站到床边盯着她看,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一个小时以后,而现在,我只是觉得这次她睡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但是肯定总会醒来。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来我和她刚认识的时候,那时我在北京混了已经有些年头了,换了七八份工作,也追求过一些其他的女人,但是她们清一色都觉得我的追求是种骚扰,要不就是向我提出一些我根本做不到的要求。那时我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可能一辈子也混不出个名堂,想到不如回老家去当个培训教师,别的能力没有,起码可以教教小朋友们体育,教他们唱歌弹琴,顺便再做做游戏。就在我打算辞职的前一天,老板叫我去参加一个集团的产品推介会,并要求我抓住机会多认识几个客户,我毫无兴趣但还是不情愿地去了。然而就在推介会上,我注意到一个有老家口音的女人,她在人群里并不突出,却给我一种舒服的感觉,一来二去,我们便认识了。大约交往两年后,去年便回老家结了婚,她独居的母亲和我一直在赌博酗酒的父亲都觉得,我们应该在大城市拼命攒一些钱,然后尽快回老家县城买座独立的院子,然后大家一起生活,妻子一直以来也深以为然。
她现在静静地躺在这里,没有了争吵,仿佛又回到了三年之前的情景,一切都温柔宁静,仿佛所有生活能够重新启动。我握了握她的手,仿佛还有鱼腥的味道,又查看了警察交给我的一些物品,是从她的手提包里掉落出来的、散落在事发现场地面上的东西,她摔坏的手机和泛黄的保护壳中间塞着我们的合照,照片上的笑容透过蜡黄的手机壳显得有些甜腻,又透露出一股咖啡般的苦涩气息。
我望见窗外的路灯不断亮起,干枯的枝桠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愈发苍凉,远处的天空已经变得漆黑,只有地平线附近还带着一丝红色光亮。这景色像极了那片湖面上的情景,而我现在已经浮到了水面上,天空还有湖底,我不知该走向哪边,又该从哪边抽离。病房窗户的玻璃上仿佛又映出了唐菲的脸,我不禁看得出神,我又看到了唐菲那双大眼,脑海中回响起她甜美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有个中年女人敲门进来了,她说,她是一位姓高的先生雇来给他爱人陪护的,我便起身和她寒暄了几句,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又付给了一些定金,她就立即开始收拾了起来,其实这里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她的手法却显得十分专业,嘴里还不断说着她陪护过多少个病人,甚至还有一个九十多岁的肺癌患者在她的陪护之下,竟然渐渐好转了起来之类的,我向她投过去笑脸,希望她能好好照顾好我妻子。
※※※
“叮。”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我一看,原来是唐菲发来的短信。
“救我,我在你家楼下。”唐菲在短信里写道。
兴奋之余,这让我更加大吃一惊,但是“救命”二字由不得我再去多想,我嘱咐了那个陪护的女人几句,便匆匆离开医院,奔向我所租住的小区。
等我赶到小区楼下后,发现唐菲早就在那里等我了,脸颊冻的粉红,和昨晚我刚见到她时一样,让我觉得可爱极了,我感觉她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我便也不再紧张,慢慢地朝她走过去,但心脏却不由自主地跳动了起来。
“怎么了?让我救你?”我假装内心毫无波澜地问道。
“没什么,那混蛋让我还他钱,说我结婚以来花了他几十万。”她说。
“那和救命有什么关系?”我有几分生气地问道。
“他借口让我回去收拾东西,我就回到之前和他一直租住的出租屋里,一进门就被他威胁,他对我恶语相向,甚至还对我动手,我可是拼命挣脱才逃出来,第一反应就是想见到你。”她十分委屈地嘟着嘴说道。
“现在指不定和个疯子一样在满城找我呢。”她顺便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
“是挺过分的,你没事吧?”我有点不可思议。
“外面冷,先上楼吧,屋里没人,你今天没去找房子吧?”我问道。
“哪有时间啊,还找房子,我今天差点没命了。”她边上楼边抱怨道。
“你怎么知道我有妻子,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我接着问道。
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又悻悻地说:“你早上不是发短信说,我欠你一个解释吗?我想进屋和你慢慢说,对了,你妻子今晚去哪里了?”
“被撞了。”我头也没回地说。
“白天刚出的车祸,我也刚从医院赶回来,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还在昏迷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需要静养,不过你别担心,我找了一个陪护的女人在她身边。”我打开了出租屋的房门,唐菲也跟着走了进去。
我给唐菲倒了一杯开水,他双手抱起杯子暖起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朝着我说:“啊,我今天从酒店出来,一整天都在和前夫周旋,不知道你妻子出事了,不好意思啊。”唐菲有些歉意地说。
“没事,你没事就好,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吧。”我对她说。
“好,你们家真暖和。”唐菲俏皮地说,瞬间又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你欠我的解释呢?”我开玩笑似地问道。
唐菲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啜了一口热水,赶忙说:“其实吧,两年前我回老家过春节,遇见了一个在本地上班的朋友,他说你们现在还有联系,也跟我讲了讲你的情况,那时我就知道你已经结婚,并且在北京工作了。”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昨晚竟然还假装偶遇。”我疑惑地问她。
“自从我知道你也在北京,其实挺想去找你的,但是当时听说你刚刚结婚,况且我当时恰巧也刚刚和那个混蛋结婚,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破坏这一切,我知道我们一旦见面,我会控制不住的。”唐菲摊摊手,垂着头默默地说。
“你昨天和他离了婚,就直接过来找我了?”我笑着问她。
“嗯,我从朋友那里打听到你住在这儿,昨天晚上正当我走到你楼下时,刚鼓起勇气准备上楼敲你的房门,便听到你破门而出的声音,我觉得你们吵架了,所以没有立即叫住你,只好跟着你一起走到艺术区,看到你稍微冷静了下来,我便假装偶遇。”她有些抱歉,又有些委屈地说道。
“怪不得你昨天没有一点犹豫,显得特别自然,原来是早有准备啊。”我说。
“当然,其实跟踪你的时候,心也跳个不停呢。”她那双眼睛又睁大了起来。
“昨晚我特别兴奋,就像做梦一样,和你在一起真是连睡觉都特别踏实呢,但今天早上醒来,我看着你,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自私,毕竟你的妻子是无辜的,所以我留了一张字条就走了,出去的那一刻心真的痛啊,就像刀割一般,其实当时也没想好该怎么办,反正觉得不能再打扰你。”她补充道。
“但是今天我想死的心都有了,第一时间却还是想见你。”唐菲哭了起来。
“你没事就好,都过去了,没事了。”我安慰她说。
“抽屉里面有纱布和药水,我去拿来给你敷一下伤口,弄完你就去休息吧,我今晚还得去一下医院,她还没醒,我想让她快点好起来。”我接着对她说。
“好,你注意安全,明天早上我不上班,我在屋里等你回来。”唐菲撒娇道。
我给唐菲包扎伤口时,发现她好像闭上了双眼,又好像微微睁着,她的头发飘散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像栀子、又有些像青柠,她长长的睫毛在白皙脸蛋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动人,可爱的嘴唇在挺拔的鼻梁下面,随着呼吸颤动,一开一合,十分性感有趣。我将她的头发缓缓拨开,把碘酒涂在她的脖颈上,又听到她那轻微的喘息声,那喘息声和她的胸脯一样,随着呼吸不断跳动着,上下起伏。
我一把将她拉起来,向前用力甩到了床上,当我跃到床上啃着她的脖颈时,瞬间就想起那昏迷中的妻子,眼里出现一片雪花,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悲鸣。
仿佛陷入恶性循环,越是出现这本不应该出现的梦幻场景,我便越是痛苦。我突然想起了《人间失格》里的大庭叶藏,便突然自怜了起来,觉得和他及其相似,我也曾不止一次想过自杀,既然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资格,那么人生已经毫无意义,让我感觉和他最相似的,那便是在别人的眼里,都是个真实的人罢了。我总是学着正常人的样子做事,不管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情,我都觉得我还至于无可救药,总觉得可以把自己推翻,然后重新开始,伪装自己来换取他人虚伪的承诺。
“不做了,你把衣服穿上,我现在必须立刻去医院,我想她。”我冷冷地说。
“没关系,明天早点回来,我在这等你。”唐菲光着身子,再次撒娇地说道。
我听到她说完这句话,走出家门的瞬间,眼前便一片漆黑。我仿佛看到我所租住的屋子的天花板分裂开来,幻化成那片湖面上的夜空,黑里透红,就像是医院病床窗外的一样,远处还不断传来着嘈杂的声音。那声音也像极了昨天我破门而出时所听到的那样,只不过是眼前的景物都变幻了模样,显得十分梦幻又悬疑。
而此时我就正站在湖面上,湖边有块五彩斑斓的大石头,那石头正在向湖底慢慢沉去,发出越来越闪亮的光,那光变得十分的耀眼,我站在湖面上,不知道该向哪边抽离。我紧闭双眼,尽力让自己冷静,忽然我很想仔细地聆听那远处传来的嘈杂声音,却被那耀眼的光亮不断吸引,我奋力挣扎着,慢慢向湖底沉去。
我终于沉在湖底,即将要窒息时,我在湖底看到了唐菲那双好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