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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正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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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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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之《母亲辞世》连载

母亲辞世

蒋正亚

凭经验,外婆断定姆妈的“羊毛疔”又发了。外婆弯着腰,用铲子在门槛脚下铲了一点土,捏碎,置于碗中,打入一个鸡蛋,搅拌成糊状,揉来捏去,泥土和鸡蛋的混合物,就成了一个类似于面团的东西。

  姆妈躺在床上,一会说冷,一会说热。外婆叫姆妈俯身趴下,撩起她的上衣,用“面团”在后背上来回滚动,好像用一个探雷器在寻找地雷。

滚动了一回,外婆把“面团”掰开,只见断裂处连着一根头发一样的黑丝。外婆叫我点上煤油灯,把黑丝烧断,黑丝噗的一声,发生些许的焦臭。

如是者再三。

姆妈说:“好多了。”

外婆说:“羊毛疔拔出来就好了。”

外婆诊治完毕,就放心地回去了。

 

正月二十五,中午,姆妈吩咐我下午不要去上学,在家带好小妹妹田伢崽。不知什么时候,姆妈开始哼哼叫叫,对我说:“亚婆,快去把牙牙叫来。”

当时大队部正在新修一个礼堂,父亲在那里做饭。这个礼堂建得不大顺利,上正梁时正梁断裂,压伤了好几个人。

我背着三岁的小妹妹,涉过小港,去找父亲。

小妹妹在我背上不老实,几次差点掉下来。

我吓唬她说:“别哭,别动,姆妈要死了,还要扎花圈呢,扎好索丽(漂亮)的花圈。”小妹妹说:“真要扎花圈?”说着说着,就乖了,紧紧地抓着我的双肩。

到了大队部,见到父亲。父亲正在案板上切肉。这些肉是刚刚炖熟了的,还冒着热气。父亲切了一块肉给了小妹妹,又切了一块给我。我矜持着,不仅不伸手,还往后退了几步。我不是不想肉吃,是怕别人嘲笑我“欠嘴”、“馋嘴”。

父亲愤怒了:“哈!这个哈崽!冒卵用!呷块肉还怕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说:“姆妈病了,要你回去……”

我背着小妹很快就回了家,一进门就嗦嗦地哭,姆妈问话,我也不答应,只一个劲地缩鼻子。姆妈以为父亲不肯回来,便破口大骂:“冒良心的!血呛死的!无(何)得了哟!”她在床上乱翻乱滚,边骂边哭。一向温文尔雅的姆妈,第一次如此恶狠狠地骂人。

姆妈哭了一阵,骂了一阵,问:“牙牙真的不肯回来?”我才把真相说了出来:“不是,是我不肯吃肉,他骂了我。”

姆妈说:“给你肉吃,你就吃嘛。”姆妈再也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父亲来了,找了一辆板车,决定将姆妈送到公社卫生院去。姆妈交待我说:“你明天不要去读书,带好田伢崽。”她没有说美伢崽,美伢崽大约是上学去了吧?

姆妈这一去,竟和她的儿女们阴阳两隔。这一年,她才三十二岁。

 

父亲喊了几个人,用板车拖着姆妈去了公社卫生院。我带着小妹妹继续玩耍。小妹妹鬼使神差,隔不了几分钟就说一遍:“姆妈要死了,还扎花圈,扎好索丽的花圈。”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二十六日。清早,我和大妹妹、小妹妹从床上被人吵醒。我们以为姆妈回来了。姆妈是回来了,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模糊中,听见仲爷爷说:“死在外面,是孤魂野鬼,不能抬进堂屋的。”连兵伯说:“毕竟是蒋家之妻,蒋家之母,摆在外面不像样子!”仲爷爷妥协了:“那就从后门抬进去。”

仲爷爷是近亲中的长辈,德高望重。他会补锅、阉鸡、劁猪,长期游走四方,还格外信讲究。有时挑着担子出门补锅,如果第一个碰见的是女人,就打道回府,宁可闲一天也不出门。

连兵伯是父亲的堂兄弟,屋场里唯一的共产党员。

这时候,我们兄妹三个,才真真切切地知道,姆妈已经死了。我们看见过有的人家里死了人,哭爹哭娘,哭伯哭叔,哭儿哭女的,都有。我们只知道哭:“姆妈,姆妈,无(何)得了……”我甚至十分好奇,父亲如何哭姆妈呢?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姆妈似乎彼此从来没有喊过对方的名字,顶多是“哎”一声。

父亲如何哭姆妈呢?哭姆妈的名字?不像。“爱人”?“家属”?“老婆”?这些词汇,我是有所耳闻的,也不像。

“我的姊妹啊,我的造了孽的姊妹啊……”父亲是这样哭的,他称姆妈为姊妹。听到一向严肃、不苟言笑、从未见流泪的父亲的哭声,我和大妹、小妹哭得更加不可开交,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哭的交响吧?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外婆很快就来了。我担心她会责怪父亲,咒骂父亲,然而没有。外婆抱着姆妈的尸体,一边哭“儿呀肉呀”,一边对人说:“还没死!还是热的!”

众人围了拢来,姆妈的裤裆里似乎有东西在动。外婆脱下姆姆的裤子一看,原来是一个未成熟的胎儿流产了。

我亲眼看见,一团血糊糊的东西在蠕动,不知道这是我的弟弟还是妹妹?这个小小的生命,难道是你害死了姆妈?这个小小的生命,难道是预感到姆妈会死而被迫提前出世?这个小小的生命,你后来又魂归何处呢?我不知道,到如今仍然不知道。

 

只记得,我曾经是有个一个弟弟的,叫波伢崽。

村里与他差不多大的,有一个叫“农婆”,一个叫“九大婆”。“农婆”号称“干鸭婆”,怕水。波伢崽号称“水鸭婆”,喜水。“九大婆”分明就是一个时间记号,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代表召开的那一年出生。一九六九,谁也瞒不住。

 

有一天,母亲出工了,让我带波伢崽。但玩着玩着,我把弟弟丢散了。正担心姆妈骂人,不巧九大婆的奶奶领了个孩子来,正是我的弟弟。九大婆的奶奶是个瞎子,老人家不知道牵着的是谁,而我这弟弟又乖乖地被牵着,

后来弟弟不知患了什么病,姆妈找连兵伯妻柳婶借了农婆的一个披风(一种有帽子的连体包裹),抱着弟弟去公社卫生院。那时候立塘港还没有改成直道,在塅坂中弯弯曲曲地流淌,沿港也没有道路。那是一个漆黑的晚上,我陪着姆妈,顺着山边新修而尚未通车的机械路,火急火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院赶。不知道医生是如何救治的,弟弟说没就没了。姆妈抱着弟弟的尸体,怎么也不肯松手。

姆妈请人(仲爷爷?伯愚爷?贵爷爷?晴天叔?)钉了一个木盒,把弟弟埋了。这个专门埋小孩子的地方,叫做“化生子坡”。这里埋着的还有伯愚爷的次女桂伢崽,仲南叔的长子球婆……

这一年,或者更早几年,本村老屋蒋家一个小孩溺水身亡。不久,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小兵张嘎》。这位失了小孩的母亲,看到小兵张嘎机智顽皮的样子,情不自禁,哈哈大笑。姆妈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死了崽,亏她笑得出来。”这情景,我记得。这句话,我听到了。

 

这一年,或者更晚一年,我的大妹美伢崽,为了抢一粒爆米花而被火烧伤了脚。

晒谷场边,大人们将扫剩的秕谷、杆屑“沤”成一堆火,看似有烟无火,实则“红泥大火炉”,偶有谷粒被炸成爆米花,弹出火堆之外。美伢崽和小伙伴们伸手去抢,不知被谁推入火堆,是正余爷见义勇为,救出。

没有送医院,姆妈每日用鸡毛蘸些紫药水为她擦脚。消炎、定型之后,美伢崽的双脚十个脚趾就成了“生姜”模样,不规则地向上下、左右翘出,差不多成了残废。

我每日见姆妈用白色的鸡毛蘸着紫药水,在美伢崽烧掉了皮的鲜红的脚掌中涂抹,不寒而栗。

那时候,缺医少药。福爷爷背上长了一个“疱”,还是剃头师傅帮忙划开的呢。没有麻药,挤了一大碗的脓汁。

有一晚,姆妈去方兰婶家借剪刀,嘱咐我别动。黑灯瞎火的,我鬼使神差去了隔壁房子,一脚踩在沉淀“茴粉”的脚盆里,恰好被姆妈回来撞见。姆妈一把将我搂起来:“要是又烫伤了,怎么向你牙牙交待?”其实,脚盆里分明就是凉水。姆妈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姆妈为美伢崽设计了美好的人生计划:“向北京的姨妈借一百块,向陕西的姨妈借一百块,向河西的正先哥借一百块,买一台缝纫机,学裁缝,这样就可以不下水干活。”

 

我不知道,为什么弟弟死了,大妹妹烧伤了,父亲为什么没有回家?或者回家打了一转又无可奈何地走了?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腊月,父亲在外搞副业快回来了。姆妈一次又一次打发我去北子湾里看父亲,似乎父亲来了才好开哭。其实,我知道,姆妈的眼泪早就哭干了。但是,父亲进门了,姆妈又可以嚎啕大哭。

 

外婆和其他几个妇女为母亲抹了澡,在她的身上盖了一床被单。立塘小学的几个女老师来了,我听见方满秀老师指着墙上的奖状,一边夸我,一边怜我,说:“宁可死掉当官的爹,不能死掉当叫化子的娘。”

我看见朱公桥的外公来了,旋即又走了。听说是用轿子抬来抬去的。在我的印象中,外公这是惟一一次登我家的门。我不知道外公外婆这一对冤家,面对姆妈的遗体,是否有什么语言或者眼神的交集。

一九七七年,外公到北京看望我的生病的大姨妈,大姨妈是军属,一九七四年才带着一双儿女随军进京。外公没有把姆妈去世的消息告诉大姨妈,一直忍着,忍着……后来精神出了障碍,成了“疯子”,被送回家。一九七七年秋,我带着两个妹妹为外公祝寿。外公全然不认得我。他把邻居家的丝瓜藤、冬瓜藤扯了回来,说:“我的崽女,冒得柴烧,我的崽女,冒得柴烧……”

 

是谁从城山舟拖来一口瓦棺?上了年纪或者家境较好的人,死了,都是用木棺。这木棺一般提前预制,在家里放上一段时间。

姆妈是突然逝世,谁会为一个三十二岁的人准备棺木?

父亲在清理姆妈的遗物,准备拿去烧掉,翻来翻去,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翻到那件被我烧了一个洞、打了补丁的棉袄,父亲犹豫了一下:“这件,我哩亚婆,可以穿。”

封小殓了。鞭炮声中,母亲的遗物,外加一把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油纸伞,在火光中烧得毕剥毕剥地响。仲爷爷则在一旁打锣。这面巨大的铜锣生满绿锈,只有圆心处锃亮闪光。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每一声,都敲打在我即将满十二岁的栾心上,是那样撕心裂肺的疼。

听说,对死去的人,每活过一岁,就敲一下锣。仲爷爷说:“年纪太轻了,再敲一次吧。”于是,他又敲了三十二下。

接着封大殓。一大群人把姆妈放进了瓦棺,用水泥把瓦棺封住。父亲弓身趴在瓦棺上,哭得死去活来:“我的姊妹啊,我的造了孽的姊妹啊……”父亲悲痛欲绝,被人强行拖走。我和两个妹妹,则一声一声地呼唤:“姆妈,姆妈……”

“扯——”

人们把瓦棺抬进了正堂屋。这是经过讨论之后的决定,这是对于一个病死在外的女性最高的尊重。

生产队和周围左右的几个屋场,都送了花圈。

造孽!我那句编出来吓唬小妹的话,一语成谶。

没有夜歌,没有道场,在不断重复的锣鼓声和不时燃放的小节鞭炮声中,全屋场的男女老少,环坐着,为我的姆妈“坐夜”。因为太冷,父亲就将姆妈的那件棉袄穿在我的身上,这件棉袄盖过我的膝盖,显得十分肥大。几个妇女看见我穿着姆妈棉袄的样子,伤心落泪:“亚婆这么小,‘高架婆’没享一天福……”

“高架婆”是姆妈的外号。称呼死者的外号,并没有不敬的意思,是说顺了口,或者是触景生情。村子里邻里之间甚至婆媳、夫妻、父子、兄弟之间,相互起外号,吵架相骂是常有的事,一旦起了口角,脏说、鄙话、流氓话、混帐话就脱口而出,漫天飞舞。但我从来听到过别人骂过姆妈,顶多戏谑地称她“高架婆”,因为姆妈与同村的妇女相比,个头显得比较高大;而我,每与姆妈赌气,姆妈骂我一句“丑亚婆”,我也只轻轻地回一句“丑姆妈”,这算是文质彬彬了。赵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亚婆,看你以后到哪里去寻你的‘丑姆妈’?”

姆妈丑吗?姆妈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但在我的心中,姆妈并不丑!

第二天,正月二十七。早晨,大队部和生产队为姆妈召开了追悼会。初华叔(蹲点大队干部)在悼词中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办法,寄托我们的哀思……”

姆妈死了。

姆妈要到山上睡觉去了。

姆妈睡在冰冷的瓦棺里……

我不敢相信姆妈真的死了,真的不活了,真的永远不回来了……

“扯——”

“扯——”

这是埋人的声音,这是抬棺人喊的号子。

我拄着一根糊着白纸的“孝子棍”,穿着姆妈的被我烧了一个洞的棉袄,将姆妈送上了坟山。

 

仲爷爷妻金奶奶最信迷信,什么神呀鬼呀,都被她说得活灵活现。

她说:“那天田伢崽说,姆妈要死了,要扎花圈。我就晓得坏事了,细伢崽讲话灵呢。下午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轻飘飘的,从堂场里穿过,是你哩姆妈的魂旁(魂魄)回来了。”

她还说:“半夜里,听到楼板咚的一响,我知道你姆妈的魂旁(魂魄)又回来了,她怎么舍得死哦。”

悲哀和恐惧,就这样交织弥漫。

 

姆妈葬在坟坡里。百钧爷为母亲立了一块水泥牌,趁水泥未干时,用松枝在碑上写了一行字:故显妣蒋母孺人朱氏金兰之墓。百钧爷在北京当过兵,留城困难,就复员回家。他能断文识字,这文诌诌的话,一般人写不出,看不懂。

仲爷爷的长子吉叔多次陪我去给姆妈送火把。这火把用稻草扎成,箍了三十二道箍。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到这样的知识:火把燃尽了,说明此人该死;火把烧着烧着熄了,说明此人命不该死。我发现给姆妈送去的火把,大多没有燃尽,它们是被早春的细雨淋熄了。但我相信吉叔的话,姆妈是个不该死但死了的人。

一九九五年七月,我亲爱的妻子,我的才生下女儿半年的妻子,惨遭车祸,死于非命,年仅二十五岁,遗体被火化,装在骨灰盒里。我记得十九年前“蒋家之妻、蒋家之母”这八个字,主张将妻子葬于老家。也是临时买了一口瓦棺,安置骨灰盒,临时挖了一个土坑,葬于姆妈坟丘之侧。

这对从未谋面的婆媳,就这样紧紧挨着,长眠于蒋家的祖坟之地。

二00六年,我亲爱的父亲,罹患肺癌,与世长辞,时年六十六岁。儿媳占用了本该属于他的墓地,而母亲墓地的另一侧是坑洼,父亲生前早就另择了“千年佳城”。

至于我,百年之后,理应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但是,身首葬于何处,一定是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长篇散文《一九七六》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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