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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正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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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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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之《黄牯之死》连载

黄牯之死

蒋正亚

 

阶婆、江北婆、玉宝婆、文疤子、建国婆都是放牛、骑牛的高手。比我们大两岁的送保婆胆子更大,他敢于跟公牛(未曾阉割的叫“吊子”,被阉割了的叫“黄牯”)搏斗,有一回被一条吊子用锋利的角抵穿了脖子,险些丧命,但他后来还是照样英勇无畏。

我连骑黄牯都不敢。一次,在山上打柴时,小伙伴们将一条最忠厚的老黄牯诱得趴在地下,七手八脚把我抬了上去,谁知老黄牯突然站立起来,一阵疯跑,颠簸着把我晃下牛背。

 

我不知道老黄牯为什么欺负我,可能是沟通不够,或者我的动作僵硬让它感到不舒服?看到小伙伴们可以踩着牛肚甚至架着牛角、扯着牛尾爬到牛背上去,而且还在牛背上做出各种有惊无险的动作,偏偏这些牛还格外温顺、配合,我只能暗暗羡慕、敬佩。他们,会骑牛的孩子,还瞧不起老黄牯呢,觉得它太憨、太笨,骑上去不刺激、不过瘾。

这天,出大事了。

小伙伴们打了一阵柴,在刚刚收割完晚稻的干田里游戏,忘记了牛,而牛似乎没有忘记人,它们从山头跃过一条窄窄的深沟来到干田里啃禾桩,与人同乐。老黄牯在跃过这条窄窄的深沟时,前脚打滑,不慎失足,“扑通”一声,跌了进去。

这可把小伙伴们吓坏了,看这条牛的“主人”建国婆更是魂飞魄散。怎么办?牵牛鼻子显然不起作用,孩子们人再多、力再大也只能“望牛兴叹”。老黄牯被卡在窄窄的沟里,气喘吁吁,上不来,下不去,越卡越紧。

大约个把钟头后,大人们赶到,用粗大的麻绳绑住牛肚、牛腿,将老黄牯硬生生抬了出来。老黄牯试图站稳,但它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叭”的一声瘫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我分明看见它临终前的最后一次瞪眼,它的眼角蓄满了泪水。

有人说:“老黄牯是老实人,不,是老实牛。”

有人说:“老黄牯是有功之臣,有功之牛。”

有人说:“谁看的牛谁赔!”

有人说:“看牛伢崽怎么赔得牛起?”

后来大人们把牛抬回屋场,剥了皮,生产队打了一次牙祭,每家每户还分了一点碎骨肉。

建国婆早已逃之夭夭,哪敢回家吃牛肉。当然,陪牛,无非是一句气话,算不得数的。

听说蒋家里死了一头牛,剃头师傅六零婆闻风而至。

 

不用说,六零婆是一九六〇年出生的,比我大四岁。立塘学校首批加入“红小兵”的仅有两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我。当然,他比我大,比我优秀,他可是我们立塘学校的大才子。在“批林批孔运动”中,他常常到大会上发言,慷慨激昂地说:“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一年他应该是初中毕业,因幼年丧父,家境困难,当了“回乡知识青年”。

很长一段时间,立塘村没有剃头师傅,负责剃头的师傅,一个是上边崩山村的,叫“抗美”,一个是下边城山村的,叫“周爹”。立塘江家村,另有一个医生,叫“援朝”。从崩山到立塘再到城山的小港港堤上(这条全长十华里的小港,是当时举全公社之力“拉”直的),经常可以见到这三人提着箱子来来去去,我们就记住了“周爹抗美援朝”这三个名字。

六零婆初中毕业了,村里人公认他是好小伙,推荐他当了“剃头匠”。这剃头师傅可不简单,很有点吃“国家粮”的意思,可以不参加集体劳动,但是必须保证全村男人每人每月剃一次头。到哪个屋场剃头,就在哪个屋场吃饭。报餐的暗号是,把伞放在谁家,就在谁家吃饭。所以他们无论晴天下雨,总要背一把伞,如果晴天嫌麻烦、怕丑,那就只能“自己唬自己”,空着肚子干活。

可是,六零婆前几天才来剃过头呀。

牛,是农民的宝贝,谁敢杀牛?谁敢吃牛肉?哪里买得到牛肉?自尊心最强的六零婆,一定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被蒋家里的牛肉诱惑来了。

这一回,他没有带伞,只提了箱子。

 

他异常殷情地给老者刮胡子、掏耳朵、剪鼻毛。老人家心知肚明,也不点穿他的用意,而是热情地留他参加集体会餐,打牙祭,吃牛肉。他和我们小伙伴们坐在一桌,边吃边流汗,豆大的汗珠噼里叭啦往下掉,额头上直冒热气。

这一餐牛肉,真正管饱。

六零婆后来应征入伍,全村人又推举阶婆“接脚”。很多人错把“阶婆”当“亚婆”呢,以为我当了剃头师傅呢。

隔壁瞿家里有人听说蒋家里死了牛,四处打听这牛肚子的下落。当时蒋家里人不知道“牛肚、牛百页”是美味佳肴,把这个盛满草根与牛粪的肚子一埋了之。瞿家里人知道后,偷偷把它刨了出来,打了一顿“平伙”(会餐)。

而老黄牯的骨头,后来被烧成了灰,当作最好的肥料,撒到农田里去了。

 

这就是一条牛的宿命。

我虽然自小怕牛,不敢骑牛,很少放牛,但我并不讨厌牛,我总是怀着恐惧、尊敬和怜悯的心情对待牛。“哞”的一声牛叫,人们牵牛回栏时发出的“咪——”的呼唤声,赶牛犁田时发出的“嘿嗬——”的驱赶声,都是饱含故乡味道的音乐。老黄牯死了几十年,我回故乡还常能看到若干跟它长相相象的牛。它好像一直活着。

(长篇散文《一九七六》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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