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耶零的头像

耶零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5/26
分享

跟父亲有关的食物记忆

父亲六十四岁去世,那年,我的孩子出生不满周岁。现在我的孩子上小学了,父亲在我心目中的样子已经变的模糊,除了可能将要伴随我一生的愧疚以外,我并不总是想起他,可是作为父亲的小女儿,在日常生活中的一饭一食,却总是能勾起我,跟父亲有关的记忆。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当我盛起一碗白米饭,对于我的孩子来讲,那就是一碗寻常的白米饭,我却能想起,在春雨绵柔的时候,父亲是怎样穿着一身仿佛跟土地融为一色的衣服,带着起毛边的草帽,弓着背,微曲着膝,端着一撮箕谷种一把把泼撒到预先铺好肥料的方块育苗田里。在绵密的春雨中,我们看着谷种一点点冒芽,抽出黄绿的秧苗,赶在不早不晚刚刚好的四时节气里,移苗、插秧、除草、打虫、施肥、灌溉、收割、打晒、扬筛,从早到晚,从早到晚。父亲在默默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不嫌活多活累,仿佛这份劳作,跟大自然一样,都是造物的安排,勿需多言,认认真真、勤勤勉勉把它做好就是了。

春季,在生鲜超市的货架上,码放着一把把整齐的菜芯,我是不买的。我想起过去,在父亲的菜地里,那些冬季没有采食完的青菜、白菜类,在春日的熏照下,自然抽拔出来的菜芯。鲜脆的菜芯杆上,顶着一蔟蔟绿中绽黄的细碎花朵,父亲总是在清晨或傍晚,第一时间采折回来。在我们的家乡,仲春时节可供食用的鲜蔬并不多,只要天气和暖,那菜芯倒是天天吃天天有呢。抽出来的菜芯,如隔天不采折,等到完全开放了花朵,溢出花香,蜜蜂是喜欢时来采叮,可是食用口感却大打折扣。所以,这便是我不愿买超市货架上菜芯的原故吧。难道父亲的春季菜谱上就只有菜心而以吗?当然不是,还有豌豆荚和蚕豆荚,我记得有一年,父亲大概想把这两种豆荚菜作为经济作物,种了足有一亩多地,而且是混种,这种种植方式,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结果长得稠密密一片,蚕豆杆豌豆苗分不开,无论除草施肥打虫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父亲后来就干脆任由他们野蛮生长。植株光照不充分兼疏于打理,到了收获季节,产量和成色都不佳,销路也就不佳。父亲见此形状,虽不免低落,却也没有气馁之词,倒大大满足了正长身体的我们姐妹的味蕾。有一回我去采摘豌豆荚作菜,呵呵,那蚕豆杆和杂草木长得比我还高呢,我听到豆杆丛里传来“嘁喳”鸟叫声,心下怯喜,拨开枝杈藤蔓,一头钻进去,里边阴暗而潮湿,土层绵软,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将进去,心里惴惴得,生怕踩到田野里的“不速之客”,好耶,真让我发现一只草筑的鸟巢,探头看时,却只留空巢,里面什么也没有,大概雏鸟已会扑闪翅膀往豆丛更里边去了吧,而我亦不敢再往里边去探究,赶紧从神秘之地逃窜出来。父亲类似这样没有做成的经济农事,并不只这一件,现在的我渐渐明白,这并不能单怪父亲没有成算,他虽抱有一腔热情,却仅凭一己之力,而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母亲跟父亲不睦常年在外务工,我们姐妹没有兄弟。

做饭炒菜的时候,我总觉得商店买的成品封装油少了一点自然作就的香味,这不由得让我想起父亲的油菜花田,那是家乡春天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一畦畦排列有序,一片片金黄灿烂。菜花上面飞舞着蜜蜂和蝴蝶,菜花下面有伏地穿梭打猪草的孩子,孩子和蜜蜂一样忙碌,也和蜜蜂一样行踪不定,你看他不留神从油菜花田探出身来,头顶肩上还密密洒了一层油菜花瓣呢,好似油菜精灵。油菜收割之后,要放到露天晒谷场打晒,一堆堆一摞摞干燥蓬松柔韧的油菜秸杆成了小屁孩们的天然游乐场,他们在里边上窜下跳筑窝捉迷藏打游击,不知饥渴,没有烦忧。

夏季,城市生鲜超市凭借发达的供应体系,先进的保鲜技术,可能给你同时陈列上四季的果蔬,琳琅满目。我周览一圈,拿起一只茄子,到手里掂量下,就会想起,父亲种植的茄子收获在什么季节,长什么样子,手中的这只茄子是否值得一买。父亲种植的茄子在夏季采摘,一只只胀鼓紫透的茄子,吊垂在布满细细绒毛的杆叶间,看着也会心生欢喜呢。采摘几只回去,同着柴火饭蒸熟了,夹出来,炒锅里热油,倒进熟烂的茄子,撒上蒜米青椒段,煸炒,一小会出锅,那鲜香软糥,是我们家夏季餐桌上,百吃不厌的一道佳肴。因为需要早晚浇水,所以,茄子一般是栽种在水塘边,当然,父亲种在水塘边的不只有茄子。临水而种且搭有瓜棚的有冬瓜、丝瓜;居中而植且树有支架的有豆角、苦瓜、黄瓜;傍坡而种的有南瓜;席地而长的有空心菜、红苋菜;跟茄子一样,既不搭架,也不席地,自成一株的还有辣椒,齐齐挨挨,满满当当,让父亲夏季的菜地飒是热闹,这个时候的父亲,大概也是欣喜的吧。有时候一清早,父亲手里握着几朵黄灿灿挂着湿露的南瓜花背着朝阳走进家门来,我们姐妹还睡眼惺松呢,问父亲:“这个花好看,可是做什么用呢?”父亲笑着说:“煎鸡蛋可好吃呢!”待辦碎了打上鸡蛋,热油一炒盛到盘里,鲜黄的南瓜花配上金黄的蛋花泛着油光,简直在菜盘里也要开出另一朵花来呢,味道倒不重要啦。茄子豆角这些都极易长虫子,但父亲在蔬果长成时,是不喷洒农药的,如果在端上桌的菜碗里,发现一条软嗒嗒的青虫,就莫怪莫怪了啊。我们姐妹还很爱吃空心菜,这个空心菜啊,天天吃、天天有。父亲为什么还要种我们都不爱吃的苦瓜呢,我们曾这样问过父亲,父亲笑笑说:“良药苦口,这个苦瓜虽苦,却能清热解毒防痱疮。”所以,现在我也总是拿这话劝说不爱吃苦瓜的孩子们。

夏季当然还不能没有水果,父亲在夏季种植的水果有哪些呢?首选的当然是西瓜和香瓜,这两样瓜果不仅解暑消渴,人人爱吃,还能作为经济作物,放到城里去卖。有一年爸爸在一块高地,种了几亩地的大花皮西瓜,爸爸叫我们怎么剪枝、除草、下肥,其他的我们姐妹也帮不上手。瓜果长成之后,无奈爸爸不会催熟技术,拉到城里去卖,却因为看相不佳,没能卖到一个好价钱。也是这同一块地,爸爸后来又种植了一片桃树,爸爸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技术,自己嫁接。只可惜这桃林,却只开花不结果,或者少数结了果的,卖相也只凑合自家吃,放到集市去卖,却拿不出手。即便这样,那满树桃花的美景和鲜桃的清香却深深印在了我的儿时记忆中,时不时浮现在我成年后的梦里。这同一块地里,还养过鸡、栽过棉花、种过辣椒、培植过如鸡蛋般大小的椭圆形西红柿,诸此等等。爸爸的农务劳作没有停歇,从早到晚,从早到晚。

父亲种的蔬果在汛期要防范洪涝,主要集中在5、6月份。印象中有一年,洪水淹了低洼处的稻田不说,还渐渐漫上前面说的那片高地来,父亲种的有轻熟的青椒,得抢摘回来,导水沟的水刚及我的小腿肚,在里边哗啦啦蹚过去倒有趣,还会有惊喜发现,里边有走水过来二指宽的小鲫鱼,抓捞起来,正好跟未熟透的嫩而不辣的青椒凑成一碗鲜香甘美的水煮蝍鱼。后来,村民自己组成了防洪队,为了高筑防洪堤,把我们家那一块高地挖掉了一截尾巴去填堵,我爸担心被挖掉草皮光秃的田梗遇上雨水打滑,于是在上面点起了黄豆和绿豆,嗨,好吃又营养的毛豆,清火解暑的绿豆。

说到水和鱼,又怎么能不想到捕鱼能手的爸爸呢。我们小时候在农村,是不常吃得起肉的,鱼却是水里现长成,一到洪水泛滥,别的农事也忙不成,爸爸套上雨鞋,穿上雨衣,便整日整夜的守在河口,拉开了罾,有时候为了罾能够放到水的更深处,爸爸竟是站在河水浸漫过的草地里,爸爸一网一网拉上来的鱼,我们一篓一篓往桶子里倒,拎回家,吃不完就熏晾干收好,可以吃四季。碰到洪水决堤的时候,四处水茫茫一片,孩子们是不知道愁的,一脚一脚踩在水草里,看到这不常见到的茫茫水域,倒有些欢喜的感觉,大人们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那个时候的农民,虽然经济并不甚宽裕,倒也不用担心饿肚子的的事情,户户都囤够了余粮呢。我的父亲得以变换网鱼阵地,无论大河小河池塘,就是稻田之上,也可以放罾啦,那时的我立在爸爸旁边,看到刚刚没水的堤岸上,一条细长的蚂蟥巴在一只大青蛙背上,任青蛙怎么蹦哒也甩不掉,我着急唤“爸爸,爸爸,你看!”父亲斜乜了一眼,说:“没关系,蚂蟥自己会下来的。”然后不理会,仍旧屏声静气守看他的鱼罾。父亲网的鱼有时候也会分送给在学校教书的伯父家,有一回我的数学女老师点我起来提问,我一时没有答出来,她就说:“人家都说吃鱼的孩子聪明,你吃了那么多鱼,怎么连这个问题也回答不出?!”我至今视“吃鱼的孩子聪明”为真理,每个星期都至少要给孩子做一顿鱼吃,原来童年留在你记忆中的一些东西,会成为你日后一生的执念。

秋季,在这个称之为丰收的季节里,一方面是收割,另一方面也是凋零。父亲习惯在每一种跨季蔬菜名前面加一个秋字,比如秋茄子、秋辣椒、秋扁豆,诸如此类加上了一个秋字的罢藤菜蔬,都变得有些干瘪起来,口味不如夏时,唯有秋南瓜秋冬瓜这些,倒会迎来它的小阳春,成为我们餐桌上的常食。空心菜杆摘去叶子后,略晒一晒,炒干鱼仔的味道倒也不错,豆角晒成了豆角干,黄瓜晒成了黄瓜干,这些也成为秋天的味道。至于莲藕茭白这些倒也是在秋天应季吃的,但父亲不大种,那时的我们也就不爱吃。烤红薯吃起来倒是很香,但父亲说他们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吃怕啦,所以,只是偶尔种一点给我们姐妹尝尝。

到了冬季的时候,父亲的菜地又有很多鲜蔬纷纷登场。小白菜、大白菜、上海青、红菜苔、包菜、红白萝卜、芥菜、菠菜、莴芛、花椰菜,还有配料菜,如葱、蒜、芹菜这些,父亲是怎样把这么多的菜品都齐齐种起来的呢,印象里我除了浇过几次水、拔了几回草,就到了采摘的时候。小白菜应该是最先采摘的吧,印象里父亲捧回一把第一拨采摘的小白菜,乐滋滋的说:吃小白菜啦,味道好嗲!有一天早饭,家里炒了新采的小白菜,姐姐们都赶紧吃完去上学,我却因为小白菜可口傻乎乎留在后面多吃了一碗饭,结果我姐姐上学没迟到,而我迟到了,被老师们问出来闹了一场笑话。大白菜不用讲啦,冬季的大众菜,长到一定时候要捆上绳子,揾白了打霜后最好吃。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冬天怎么能少了萝卜这个主角呢?我们烧起藕煤炉,架上铁锅,炒一盘泛起焦边的白萝卜,撒上蒜段,父亲夹起一筷子试尝,自得地说:“嗯,味道好鲜甜。”我们姐妹却不以为然,莴芛才是我们姐妹的明星菜,削皮切片炒上一盘,莹润透绿,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味,让你食欲大开,好像城里货架上售卖的莴芛再吃不出这种味道。大蒜也是父亲每年冬季的必种菜目,父亲常说:多吃蒜,杀菌防病。以至到现在,别人对于菜盘里的配料蒜瓣都是避开不夹的,我却专挑来吃。芥菜我们姐妹不吃,可父亲说这个菜营养价值高,每年还总是要种。下雪的时候,那些带叶子的蔬菜上面都落着晶莹洁白的积雪,去采摘,手指都要冻木掉,不由的佩服,原来蔬菜也可以这么倔强的,在这冰天雪地里挺立着。

冬尽春来时,便要过年啦,我们姐妹很欢喜过年。一是有更多好吃的等着我们,二是阖家得以团圆,三是门檐下只有年节才点的灯火把院落照得通亮热闹。这个时候父亲便摸摸我们的头笑笑说:“小孩子盼着过年,大人盼着种田。”那时候不解,心想:父亲为什么要盼着种田呢?难道他不喜欢过年吗?可是父亲的神情明明也是欢喜的呀。现在的物质生活自是比以前丰富,可我每到过年还是要忍不住回想,跟父亲有关的年味。父亲炸的鲜鱼块、煎的订豆腐、手工打的鱼丸、蒸的蛋膏子、制的虎皮凤爪,还有曾经风靡一时而父亲也做过一次的炸鸡尖(只一次便把我们吃腻啦),这些菜品,有的是父亲本来就会的,也有的是父亲在给村里酒宴帮工的时候学来的(父亲的刀功很好,所以常被请去厨房帮工),虽然味道没那么正宗,但还是满足了年少的我们饥馋的味蕾。

我毕业离家远赴他乡工作十余年,期间回去探望父亲的次数每年顶多不超过两次,且每次来去匆匆。我们姐妹进城务工离家后不久,父亲几乎荒废了所有农事,听本家族亲说,唯有下水捉鱼,仍是他最喜爱做的事情。五年前的春节,我回去老家探望父亲,抱给他看我出生半岁多的小宝贝-他的外甥,父亲那时已卧病在床一年多时间由母亲照料。返城后,我和结婚四年的老公下定决心在城里置了一套自己的房产,要到次年收房入住,我脑海里勾画着父亲来到我家住,我为他端上丰盛餐食的场景。没料到,那一年春节对父亲的匆忙探望竟成了最后一面,之后两个月时间不到,父亲就去世了。他没有等得及我再次回去看望他,而我,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我天真的以为,把父亲接到城里住,接受更好的疗养和照料,自己侍奉父亲的时间就还有很多很多。令我愧疚终身的是,父亲直到去世,都没有到我的小家喝过一口水,吃过一顿饭。我的期待、希望、幻想,我的一颗想要报答父恩要父亲引以为傲的心,一下子,失去了载体。而跟父亲有关的食物记忆,流淌在我的血脉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