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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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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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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暄闲话


吴家老汉儿已经老得跟不上偷懒驴子的步子,不能合适地甩给它几鞭子,让它乖乖地沿着磨道走,但又不能便宜了这好吃懒做的畜生。每个月两捆的干草可不是大风吹来的,这么走一步停三步地做事就是使诈。照这样下去,还不被这驴日的吃穷吃死。好在吴家老汉儿以前做过棉花匠,弹棉花的弓子还挂在墙上。弓子好多年不用,现在落满了灰。

吴家老汉吃力地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尖费力地取下弓子。拿把斧子橐橐橐橐地使了好一阵力,终于给驴子做了一个新物件儿。下面一个圈儿戴在驴子脖颈上,圈儿上接一截弓子,像个月亮样弯弯地挂在头顶。双全子马上明白了,这是要给驴子做个魂儿。这坡上把看得见吃不饱的东西都叫魂儿,水他们叫魂儿,兰花烟他们叫魂儿,姑娘他们也叫魂儿。双全子本想挂点儿干草,但一看吴家老汉的眼神便知趣地在弓子上拴了一颗腌好的山油菜。这地方一到冬天就缺菜吃,原来吴家婆婆还在的时候,一到穿夹袄,就挎个兜子趴在地上剜山油菜,回来用开水燎一遍,下入老酸角做酸菜。每年得做满满的两大缸,节约着吃才能接得上来年地里冒绿茬。有时候绿茬冒得早,酸菜还没吃完就能脱下棉袄换夹袄了。但这趴在地上一棵棵剜回来的酸菜舍不得倒,就挤了涎水,把它们铺在宽敞处晾干,吃着味道也美得很。

山油菜一挂出来,让山里人咽口水的味道就像八月的墨蚊子一样散得到处都是。毛驴子张开鼻孔使劲吸,贪婪得像个老烟客一样,翻着嘴皮嗯啊嗯啊直叫唤。要不是还驾在磨上,它怕是要躺在地上好好打几个滚儿。“魂儿”,双全子高兴得吸溜着鼻子,“这驴日的魂儿在这儿啊!” 吴家老汉这次大方得让人有点不认识了,“你懂个球,不大方点儿能逮住它的魂儿啊?”看着驴子大步大步地跑,酸菜在弓子上一上一下地颠,双全子一下子看穿了吴家老汉儿的鬼把戏。

吴家老汉年轻时候不姓吴,姓啥大家也没有问过,大家都依着他弓子发出的声音叫他嘣嘣。年轻的嘣嘣长得抻展,又勤快。不忙的时候背着棉花弓子到处跑,四县八区哪里都去过,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嘣嘣,弹完这一季就该攒够说姑娘的钱了吧?”

“嘣嘣,在三棵柏呆的时间那么长,是被哪个小媳妇绊住脚了?”

“嘣嘣,看你笑得那贼样子,准是成了事儿吧?”

嘣嘣脾气好,走到哪里就给哪里带来欢笑,把赵家沟的消息带到干河坝,把干河坝的消息带到黄茅垭,一圈儿转下来,四县八区的人都像成了邻居。

嘣嘣一来,就连不准备弹棉絮的人家只要不忙都会围坐在他临时搭的棉花床子周围听热闹。张二娃的婆娘生了个儿子九斤半,麻子家的牛滚了崖,孙胡子的老娘害了烂眼子都是嘣嘣这次一口气说出来的新消息。嘣嘣说热闹的时候大家都安静听着,深怕错过一个字。等嘣嘣住口,停上一分钟,大家才敢低声问。

“嘣嘣,就这了,还有不?”

“是啊,嘣嘣,你再想想。”起初大家试探着提醒。后来看嘣嘣已经拿起搪瓷缸子喝水,确定这次的热闹只能说这么多了,想听新的只能下次了。不过在嘣嘣留下弹棉花的这几天,还是不断有人专门过来再细细问上一遍。

“张二娃找哪个帮忙接生的胖儿子?”

“麻子把牛肉全卖到街上了?自己没吃点儿?”

“九斤半的儿子满月怕有十二斤多啰。”

从嘣嘣走到嘣嘣再来的那些时间,四县八区的人们都要靠这些龙门阵下饭。不磨磨牙,地里家里做事都莫得劲,吃饭也不香。等到大家把这些龙门阵都背得滚瓜烂熟,漂洗得刷白的时候,嘣嘣又该带着热闹来了。

秋天的风一吹,满山的绿苗苗一下子好像全缩起了脑袋,一点儿精神也没有。每抽一根烟的功夫山坡都要变黄一些,等到老汉儿们抽烟都感觉嘴皮子冷得发抖,捉不住眼袋锅子的时候山上就会落满一层烟灰一样白扑扑的薄雪。牛背湾的人不把这种薄雪叫雪,而叫下冷子。他们觉得从天上飘下来的那种一片片看得清,接得住的才叫雪,这种看不清,堆不起的只能叫冷子。

这里山大,牛背湾又背在一个山湾湾里,雨水多,能照到太阳的时候少。夏天只要飘个雨霏霏,被子就湿得挤得出水。幸好每年一入秋,嘣嘣都会扛着弓子来,大家齐刷刷地排队让他把已经瓷实的棉絮弹一遍才能过得了冬天。年年农历八月间的早晚,上了年纪的老汉儿们一边向火,一边就开始念叹。

“算着日子嘣嘣该来了。”

“昨年偷懒没把棉絮套子弹一遍,这几天盖着就像盖了块棺材板,压得骨头疼。”

“嘣嘣入秋都是先从我们山上弹起,一路弹到下河。今年咋还不来?”

秋风越吹越来劲,在山里横冲直撞,吹得山上的树都被剃光了头,吹得狗都夹起了尾巴,吹得猫因为卧灶塘毛都烧焦了一大块,可嘣嘣还没有来。

“狗日的嘣嘣腿杆断了吗?”

“嘣嘣弹的棉絮又白又软和,翁在铺盖里,做梦能当驸马。”

“都是老主顾了,不来也该带个信嘛。这叫我们咋过这个冬。”

下冷子的时候大家围着火塘,摆的还是嘣嘣上回带来的龙门阵。

“九斤半的娃娃该下地到处跑了。”

“不晓得烂眼子是好了还是瞎了。”

等这些龙门阵都摆臭了,大雪已经下得老汉儿们出不了门,只好在自家火堆边打瞌睡,可嘣嘣还是没有来。

再等到到处都结起了凌冰,门口泼水都打凌洸的时候,大家生气一样的不再提嘣嘣,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牛背湾的人过了一个没有新鲜龙门阵的寡淡冬天,终于在吃完缸里最后一瓢酸菜的时候,在双全子家狗子兴奋的叫声中醒来了。那时候没有双全子,双全子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伙儿,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整年都在外扛活儿。这天他连滚带爬地从山下回来,因为走得太快,累得哼哧哼哧直喘。沉睡的牛背湾就在他的喘息中,在他家狗子近乎欢歌的叫声中苏醒了。

狗一叫唤,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都探出了一颗久违的脑壳。不到一会儿功夫,这些脑壳都出现在了双全子家火塘周围,挤挤擦擦地听龙门阵了。和以前一样热闹,一样安静,不过这次摆龙门阵的人换成了双全子爹,而嘣嘣成了龙门阵里的人。

双全子爹是个哑巴,但龙门阵摆的热闹。又是挤眉弄眼,又是连比带划,他摆得浑身冒汗,大家猜得酣畅淋漓。他一会儿像小媳妇穿针搭线;一会儿起身转圈走着,做出弹棉花的样子;一会儿又好像是抡大锤,还呜哩哇啦哭起来。他每做出一个动作,大家都满意得鸡啄米一样点头,全然忘了双全子爹是个哑巴,跟着哦哦答应一阵。只有几个清醒的人,急得伸出大拇指鼓励他继续摆下去。和以往听龙门阵一样,等双全子爹不再动的时候,大家开始彼此串联大家看懂的信息。

“嘣嘣挨打了。”

“不,嘣嘣改行抡大锤了。”

“嘣嘣说婆娘了,老丈人是石匠。”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各说各的,各也不相信各的。不过牛背湾的人觉得只要在漫长的冬天之后走出家门,串起门子,就算春天来了。即便完全不懂双全子爹的意思,大家在一个火塘边吹牛磨牙也美得不行。

牛背湾的人在猜测、争辩和回味中摆着关于嘣嘣的龙门阵,大家用兴味做阳光把这故事催生地如地里灌浆的麦子一样越来越饱满。在薅草的时候,做活累了歇气的时候,打了搅团挤在太阳下打尖的时候,只要一个人牵出话头,这团故事的麻绳就慢慢展开,越扯越远。

好像是为了弥补那个寡淡冬天的无聊,这个春天的龙门阵摆得格外有意思。一夜之间,每个人好像都成了说书的,突然有了说《关公战秦琼》《五鼠闹东京》的本事,龙门阵摆得眉毛能飞到天上去,嘴角边白泡子能翻出波涛来。但嘣嘣究竟怎么了,大家心里也没有个实在数。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孙嫂子的妹妹带信来,要她帮忙给要出嫁的大女子准备陪奁。 四县八区的人都晓得牛背湾的女人手巧,最拿得出手的是架花,也就是下河人说的绣花。这也难怪,冬天太长,地里都叫棉被一样的雪翁起来了,没啥指望,女人们只好在家里做点儿手上的活路搂几个钱。她们在鞋垫子上架花,围裙上架花,罩沿子上架花。架一个喜鹊闹梅花,架一个龙凤呈祥,架一个鸳鸯戏水。这里的女人个个心里都有些花样子,不用描在布上,眼睛一扫,该绣个啥,绣多大,哪里留白哪里穿针全都在心里了。只见她们拿出绣花针,穿针引线,在浓密的头发上宕几下针,就麻利地开始绣。你要问她绣的是啥,她也不晓得,只告诉你,“莫急,过几天就看得出来了。”农闲的时候,几个姑娘媳妇凑在一起,嘴上摆着龙门阵,手上一刻也不闲着。你看她们一会儿笑得前仰后合,一会儿拿起鞋垫子打得鸡飞狗跳,可绣出来的东西针脚不乱,清秀得像天上的月亮。四县八区的大姑娘嫁人能用上牛背湾女人绣的陪奁那是极有面子的事。

孙嫂子去给侄女做陪奁,走了大半个月才回来。她没给大家摆妹妹家说的哪门亲家,没摆今年下河庄稼的长势,甚至没有摆酒席上了几盘几碗,她带回来的是关于嘣嘣的龙门阵。

嘣嘣在百子庙的吴家上了门,取了吴家的姓。刚结婚的时候,吴家姑娘身体挺好,手大腿粗,地里屋里干会儿都是一把好手,可从去年春天农忙开始,天天浑身没劲,脚趴手软,只要一动,胸口子就拉风箱。起先吴家觉得可能是农忙累的,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嘱咐她莫干重活儿,留在家里给大家煮个简单的饭,中午送到地头就行。可是等大家割完麦子,一天晒场的时候发现她的脸色比先前还白。这下急了,忙去找赤脚医生给开几幅草药,赤脚医生说是阴虚火旺、阳不入阴,吃了他的药包好包好。

刚吃的时候好像是有点起色,不那么喘了,脸色似乎也有了点儿水色。可是吃到第三幅药了,一天却,突然一头栽在灶头,那时火上还坐着药罐。吴家妈担心女子叫这草药先生耽搁了,决定请个神试试。

这天神婆点上红烛,带上面具,嘴里念念有词,从“鸿沟老祖他在先”一直到“白天能当公道老”唱了十几遍。一会儿兴奋得像得了金元宝,一会儿恶呷呷地如同抓住索命鬼,唱得浑身发抖,几乎瘫软。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句“夜晚拿它除妖仙”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神婆悄悄嘱咐嘣嘣娘子,今晚他再来缠你,把这枚绣花针别在它身上,明天就能顺着线把它拿住。

孙嫂子压低声音说,“你们猜,第二天拿住个啥?”

“啥,啥?”大家脖子伸得鹅一样,眼睛瞪得圆又亮。

“耗子。”

“啊?”

“想不到的,还是个白耗子。原来每天吴家娘子一入睡,就有个穿白衣长衫的书生到梦里来缠她,天天来,身上来了都不放过她。还是神婆子厉害,使了法,让吴家娘子梦里也清醒着。这晚趁书生抱她的时候,吴家娘子把绣花针别在了他衣服上。书生蒙在鼓里,第二天鸡叫穿上衣服就走。吴家人早有准备,顺着绣花针上的线一直摸到了个耗子洞里,一挖抓住一个修炼成精的白耗子,几大锤砸成了一张耗子皮。”

“原来这样啊,不晓得这白耗子吸了好多人的精气才能变成人形哦。”

大家都想着今天回去要好好检查一番,把屋里耗子洞堵严实啰。

大家再看到嘣嘣是第二年的秋天,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这是我屋里的,跟我出来一起做活儿。”

大家见嘣嘣媳妇人还高大,只是瘦得不行,一点儿没有个小媳妇的样子。

后来人们听说,神婆治了耗子精,但说耗子能生能养,万一不能斩草除根,恐怕嘣嘣媳妇再受折腾,嘱咐他们不能在家呆着了。吴家妈也说嘣嘣一入秋就出去弹棉花,剩下吴家娘子一个人才被耗子精找上的。从此,嘣嘣两口就天天白天在一处,黑了在一铺。

嘣嘣两口子一来,牛背湾又热闹了。大家见他们和气,又会摆龙门阵,留他们搬到空磨坊住下。百子庙不能长住,后来他们干脆就在牛背湾落了脚,又在磨坊旁开了块边边地种点儿葱葱蒜苗小菜。为了感谢大家,嘣嘣还用走乡串户弹棉花挣的钱买匹毛驴子帮大家磨苞谷米珍。现在老得不能出去弹棉花了,就指望着磨坊和龙门阵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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