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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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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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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葱花飘香》


雁子在罗家场对岸新开了一家杂货铺,地段有点差,但几年下来生意还过得去。这也难怪,虽然过了琴溪河才算正式到场上,但牛背峡那边的人赶场想要走近路,只能从河腰杆上踩水过去。乡下人赶场肩挑背驮的不容易,大冬天都能热出一身白毛汗,谁都想省点力气。雁子的店就开在河腰杆边,因此几年下来,来来往往的人把店门前的小路踩得白亮白亮的,像是灶孔里面炕出来的硬面馍馍。

要说雁子看重这个地方就是想做牛背峡人的生意,那就错了。这里的人都晓得牛背峡外的风大得能把人头发连根拔起,地里种的东西叫风吹得干焦焦的,拿到街上也卖不到个好价钱。一年下来,手上没有几个闲钱。雁子是因为儿子今年来场上念小学,开个铺子照管娃娃,顺便找几个零用钱。雁子觉得天天听到娃娃们脆生生的读书声,比吃了八月的青桔子还精神。

她是在秋天娃儿们入学前搭起的杂货铺,想赶在新学期开学前卖些本子、笔、墨水、红领巾啥的。哪曾想娃儿们在开学前啥都准备好了,是带得整整齐齐来学校的。雁子的店孤零零的伫立在河腰杆的岸边,羞涩得像个还没说婆家的乡里女子。

“娃儿们本子还没用完?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太少了。”

“墨水瓶那么结实,咋就没人打破呢?”

“半大小子打跳,把书包带带扯断了也好嘛,让我给缝缝也比这样闲着强。”

每天早上,雁子男人去预制板厂打零工,儿子去上学了,留下雁子一个人在杂货铺闲得心慌,开始胡思乱想,再一想自己的想法又觉得好笑。

就在有一天,天已经擦黑,雁子在杂货铺里间给儿子拨面鱼子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问道,“有盐卖不?”

雁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屋里人叫我卖完柴买点儿盐回去,等我卖完,场上杂货铺已经关门了。你这儿有吧?”

“哟,这不是峡外柳月姐夫吗,场都罢了一阵了,你咋才卖完?”就着昏黄的火光,雁子这才看清。

“我背的都是疙瘩柴,好烧不好花,守到太阳落山都没卖出去。还是孙家二嫂见我守得心焦,让我把柴背给她。二嫂心好,我也就帮忙在院子里给她把柴花了才走的。”

罗家场镇处于南北交汇的省道旁边,后马路上天天总要过几趟跑货运的大解放,但是除了几个司机偶尔吃饭打尖,难得来个外面的人。这里人说话始终保留着自己的习惯,他们把劈柴叫花柴,把打扰叫相烦,把蝌蚪叫饭勺子,把女人叫屋里的。场镇不大,每月阴历二五八逢场。大家都面熟,不管谁见面先是一脸笑。乡里的人赶场,随便找个人家都能讨到水喝。遇到背来的山货卖不完,找个人家寄存着,下一次逢场再去取就行。场上人都谦和,看到赶场卖货的蹲在自家街檐下守生意,中午吃饭的时候总要热情的招呼,“他大哥,屋里人茶饭拿不出手,你莫嫌弃,吃一口。”赶场的回一句,“相烦你们了”,端着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吃起来,外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主人和客人的关系。赶场的下次再来,给这家人带几斤洋芋或者一个南瓜,这家人也不推辞,但买了他的东西该多少钱还是多少钱,主人不准多给,卖家不能少收,这是规矩。

孙家二嫂的堂屋临街,接着后面是三间厢房,再后面有一个半大的灶房连着一个小院子。孙家二嫂的第一个男人姓孙,在她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就得痨病走了。她后来又嫁给这里一个姓周的骟匠,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她孙家二嫂。周骟匠不抱怨,反而也高高兴兴地叫自家老婆二嫂,只是少了“孙”字。二嫂心好,人漂亮,听说以前还读过书,年轻时因为看上孙家老二是个教书先生,就从城里嫁到了罗家场上。

“二嫂看我柴疙瘩卖不出,叫我背给她。我帮她背去灶房,才看到她的柴起码还能烧个把月。”

“二嫂真是个菩萨心肠……”

“我花完就走,这阵才想起早上出门,屋里叫我买盐。”说着朝雁子店里上下看看,见卖的都是学生娃儿的东西,就说,“下一场再买也不着急。”雁子急忙停住拨面鱼子,撕下一张纸,抱起盐罐子就倒,“没有卖,还不兴我给柳月姐匀一点儿啊?”雁子麻利地把盐包好,“用到下一场赶场该够了。”雁子去年夏天买过柳月一次杏儿,知道这个男人是柳月当家的。

后来雁子除了书本墨水,也在货架上摆些盐巴酱油,瓜果的种子。雁子晓得牛背峡的人再穷,有些东西也是省不了的。又在铺子外面放了几个大石墩,背东西的人走到这里总要把背篼靠在上面歇口气。从峡外来赶场,一路走过来汗水长流,在这里正好理理衣领,擦把汗,尽量体体面面地上街。夏天时候雁子还会在门口放桶水,桶里放个水瓢,过来过去的人渴了喝一口。

慢慢地,雁子和牛背峡的人越来越熟,大家过来过去都愿意和她打个招呼。

“苏家石头娃儿读书行,是个文曲星下凡。”

“雨水过了,地里准备种点儿啥?”

“下一场不来了,地里东西卖完了。”

“歇一口气,等娃娃放学接上一起回。”

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说地里的事,说天气的事,说娃娃读书的事。

这个学校是罗家场的中心小学 ,学校不大,每个年级只一个班,统共不到两百人。这里原本是一所小庙,没有和尚,每年只有农历二月十九观音会的时候附近有人来插香点纸,向菩萨祝祷祝祷,因为不当道平时没几个人来。

有一年从外面来了一个姓刘的五十岁上下的孤人,罗家场人看老刘勤快,人也干净,就留他住在庙里。老刘闲不住,一来就该擦灰的擦灰,该归置的归置,把菩萨身上的蜘蛛网也扫得干干干净净,还在庙墙边开了一块土地种些小菜。场上的人看到晚上庙里泛出的昏黄灯光,渐渐往这边走的也勤了。这一看,才晓得老刘是个种地的好手。他种的葱格外漂亮,整整齐齐一样高,没有一棵往上窜,也没有一棵缩着脖,都像是被老刘下了命令一样。葱苗之间的距离比用尺子量过还均匀,没有谁胆敢三三两两的扎堆。老刘种出的葱白能有两拃长,葱顶上没有一个黄尖儿。葱的味道更是出奇,别人家的葱是往鼻子里香,他种的葱是往脑壳里香。用罗家场人的话说,用老刘葱花儿下的面能香半条街。有些爱开玩笑的促狭鬼遇到谁端着葱花面在街面上吃,非要把人家吼到下风口去,说免得香得人心里像猫抓。从此,“牛背峡的风,老刘的葱”被大家叫成了顺口溜。就连跑大货车的司机,逢场天过罗家,总要买点老刘的葱回去送老丈人。

小庙改成小学校时,老刘也快七十岁了,还是照样住在这里,校长让他每天上课放学负责帮忙敲一下钟。来小学校读书的娃娃有罗家场上的,也有附近几个村的。大家九点来学校,中午休息一个钟头,街上的娃儿跑回去吃饭,乡下娃儿嚼一口带的干粮打尖。

罗家场人的日子就像琴溪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今天就是昨天生活的重复,明天就是今天生活的延续。大家谈着天气,说着庄稼,过得不慌不忙,永远都是乐呵呵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太阳一照庄稼蹭蹭的长,空气里蒸腾着青草的香味,河里的饭勺子摇着尾巴,黑压压的往一处扎堆,拼命往阳光下面挤。那天不逢场,街上有几个打瞌睡的老汉被太阳晒得比喝了二两烧酒还舒坦。

“咣咣咣”,学校的钟好像被谁试着敲了几下,开始罗家场的人不警觉,只猜是哪个费事娃娃干的。可紧接着钟声“咣咣咣,咣咣咣”响个不停,越来越急,越来越乱。罗家场的人像突然被抓了脖子的鸡一样神经紧张起来。这个钟原本是场上人为庙里捐钱铸的,自从老刘来了后,初一十五他都会照老规矩敲几下,给大家报时。再后来办了学校,上下学都会响起,但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被这么乱嚷嚷胡敲一阵。

一定出啥事了,雁子离得近,来不及关门,忙往学校跑。钟就高高挂在教室前面的柱子上,雁子一进校门见几个大点的娃娃抱着个小的在敲钟。见大人一来,娃娃们赶忙围过来又哭又说。

“刘爷爷躺在地上不动了……”

“灶上水淌了一地,刘爷爷脚上烫起了泡。”

雁子拨开娃娃,径直朝老刘住的那边跑去。一看,不得了,老刘偏躺在地上,一条腿伸得直直的,一条腿蜷着,两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使出多大劲的样子。有几个娃娃蹲在旁边不停地哭,鼻涕泡吹得有核桃大,“刘爷爷,我还答应弟弟明年带他来上学,每天也喝你的葱花汤,嗯……嗯……”

雁子晓得这是中风的情形,慌了神,好在场上的人大都陆陆续续赶了过来。周骟匠劲大,见赤脚医生动作慢,干脆驮着他跑了过来。幸好来得及时,医生拿出银针猛地扎进老刘人中,又捻着针左右各拧了半圈。此时大大小小围了少说有三十号人,大家屏住呼吸,紧张得像是看孙悟空大战牛魔王,恨不得这根银针有金箍棒的法力,驱魔降妖。大家死死地盯着医生的手,把这根银针盯得都快融化时,老刘忽然大叹一声“哎呀”。随后眼皮子沉沉地抬起一条逢,两个拳头也渐渐松开, “醒了醒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赤脚医生说这是天气骤然变化,草熏风暖,风阳暗动所致,先吃几副药稳住病情,过后配合扎针就无大碍,只是以后要注意增减衣服,热不得也冷不得。孙家二嫂听说胡豆叶子捣烂可以治疗烫伤,一下子给捋了半口袋。罗家场的人像排了班一样,每天有人给老刘送吃的,一天一个样,老刘说自己一辈子没胖过,照这样下去该要走不动路了。校长不放心,又专门派了个年轻小伙子白天晚上的陪着,雁子更是上午下午都要来帮忙洗洗涮涮,像照顾自家老年人一样。

老刘身体底子好,不到学校放暑假的时候就好利索了。不仅能在操场上走走,逢场还能到场上转转,见人就说多亏了娃娃们,多亏了街坊们,其实大家都晓得这是老刘自己修来的。

老刘怕乡里娃儿中午吃干粮噎着,每天中午都在下课前烧满满一大锅葱花汤。场上的人都晓得只要学校不放假,你就不要想买到老刘一棵葱。后来老刘觉得葱花汤没有营养,不能亏了长身体的娃娃们,又买了几只鸭子放到琴溪河。鸭子们吃着河里的青苔鱼虾螺蛳壳,下蛋也勤。只是鸭子笨,走到哪里就把蛋下到哪里,场上的人经常看到老刘在河坝里低着头到处找蛋。乡里人感谢老刘对娃娃的照顾,只要赶场,总要给老刘带点啥。

老刘发病那天正在给娃娃们做蛋花汤,水才烧滚,脑壳里就起了黑头晕,一下没稳住,绊下去时打翻了锅,才把脚烫起了大水泡。娃娃奇怪中午咋没打钟,但还是照例去刘爷爷那里打汤吃干粮,一进门就看到人仰马翻的景象,着实吓得够呛,又抱他不起,几个大点的娃娃赶忙敲钟报信。

赤脚医生说,老刘福气,幸好没有被扶起。中风的人最怕被人猛然抱起,血一下流不到脑壳里,命就没有了。得躺着等医生扎针,慢慢回过神才能得救。罗家场人一听,都点头称是。

“老刘天天住在庙里,有菩萨护佑。”

“菩萨见老刘人好才护佑,要是你怕是早就过了奈何桥了。”

“还是我们琴溪河水养人,阎王老子见老刘还没在罗家场呆够时间呢。”

老刘听了也连连道,“谁说不是呢!你们慢慢谝,我要回去打下课钟了。”罗家场只有老刘把聊天叫做“谝”。

琴溪河本是发源于上面几十里老林子中一条稍大的溪流,那里树枝密得鸟都飞不过,溪水在干净的石头上流过,伴随虫鸣蛙叫,奏出悠扬的琴声。中途又汇聚了几股别的山涧水,一路奔流到罗家场时已经可以被称为河了。因为,东边山路阻拦,琴溪河流到庙门前,就突然转了一个大湾,向南奔去。罗家场就是它长年累月冲出来的一个小小的扇形平坝。因为距离源头近,罗家场的人又约定以河腰杆为界,上面的水用来吃喝,下面的水用来洗菜淘米,所以每个来罗家场的人都羡慕这里有一湾好水。

琴溪河水干净得让你站在河岸能清楚的看到河底鹅卵石的颜色,寻得到黄辣丁住的洞口,数得出土鲶鱼嘴上的胡子几长几短。每个白天你看到老刘养的鸭子在河腰杆下面用扁嘴不停铲泥沙寻找螺蛳壳,但搅动的水还是清亮的闪着银光。时间碰巧的话,晚上还能听到一阵阵“嘤嘤”哭声,你不要怀疑是哪家娃娃夜里不舒服,罗家场的人都晓得“那是娃娃鱼在吼月亮呢”。

就在有一天,一辆印着“水质监测”大字的北京吉普车停到了场边上,车上下来几个穿白褂子的工作人员。他们拿着胶头滴管、玻璃棒、长颈漏斗和量杯,沿着河岸走几步,停下来取几滴水装进试管密封,贴上标签。他们走走停停,看着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忙活完。司机在车上等得无聊,就下车到场上随便逛逛,准备买点儿特产带回去。大家听他要买特产,笑笑说,“牛背峡的风,老刘的葱,看你能把哪样带走。”风肯定是带不走了,葱又能带多远呢,司机自己也发笑。不过他顺便给大家讲了一个他老家关于葱的故事。

他老家在公鸡一叫,川陕甘三省都能听到的交界处,南来北往的人多。听老辈人说,早年间有个姓蒋的小伙子,热情又勤快。听说甘肃那边有个擅长做翡翠鸡的馆子招学徒,就准备去学个手艺回来自家开店。走的时候给屋里的说好,两三年就得回来。但是去了才晓得,学做翡翠鸡得先从种葱学起,翡翠鸡只能用沙地上长的一种小葱,这种葱个子不大,但葱白如羊脂,葱绿如翡翠。种葱得学一年,才能达到师傅“风来葱不倒,葱顶无黄尖儿”的要求。第二年练刀工,要练到刀起刀落,一分钟以内把鸡骨架剔出来,鸡头还扬起,精神抖擞为止。第三年学码味,要把这种葱用石臼捣碎,用翠绿的葱汁分三遍涂抹鸡肉,直到百米之外能闻到葱香,凑到鼻子底下又不辣眼睛才行。第四年可以跟大师傅学耍火了,取半盆木炭,待到木炭烧到三成,再拿炉灰盖住,改煮为煨。等到全部木炭成灰,锅盖揭开,一只翠绿的鸡端端卧在蒸碗中央,脖子扬起,还是斗志昂扬的样子,就可以出师了。据说耍火最难,少一分钟,鸡肉不软烂,多一分钟,鸡肉吃着没肉劲,且翠色全无。

小蒋心活,人家学四年的翡翠鸡,他不到三年就学成了。告别师傅,背上铺盖卷准备回家自己开店,临走时师傅特意送了他两件礼物,一把小葱种子和一件叫花子穿破的烂衣衫。

原来那时候川陕甘交界的这边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有的土匪占山为王,强取豪夺。小蒋从来爱干净,长得又标致,师傅担心他被土匪误认成有钱人家在外读书的少爷,绑了票。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穿成这样上路,把葱种子贴身带好,只有这里的葱才能做成翡翠鸡。

小蒋一路上不敢耽搁,紧赶慢赶,终于在四天后晚上上灯时分到了家,拍开门正准备和女人打招呼。谁想到女人先是吓得一声尖叫,认出是自家男人后,一连串骂声不断,像是被点燃的一千响火炮。

“还说你死在外面了,咋好意思回来呢?”

“我这也是小本儿生意,你是准备留下了给我烧水还是帮忙揽客……”

“你都成了讨口子了,不在外面寻死,倒要回来觅活,我可养不起你。”

女人越说越不像话,小蒋看她晚上这涂脂抹粉的样子,也猜出了几分,扭头一走,再没回去过,“过去这许多年,小蒋如果还活着,也该成老蒋了”,说完司机看看表,“跟你们谝起来没完,李工他们可能也该忙完了吧。”

雁子瞅着琴溪河水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偶尔一条清波鱼一甩尾巴能映出一道浅浅的亮光。雁子开始以为是眼睛花了,再仔细一看,水面却泛起浅浅的波纹,若有若无的。

学校外面路上的柚子花已经谢了,把香味全都收进了一个个青色的小果子里面。娃娃们下周就该放暑假了,四五十天听不到脆生生的读书声,日子该有多寂寞啊。但雁子想到,放假也好,娃娃们天天围着刘爷爷转,就怕一不小心再把他绊倒就糟糕了。

听着河边柳树上,知了长长的叫声,雁子自言自语道,“九月一开学,就让柳月姐夫挖点疙瘩柴预备着烧成钢碳,给刘伯伯冬天烤。这个钱,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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