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诗大学毕业没在省城漂一天,直接就回家乡的小镇上班了。应该说在陈诗的脑子里压根就没有出现“漂”这个概念,他原本就觉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才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人都开始漂了,那和蜘蛛有什么区别呢,这个比喻是陈诗在看《夏洛的网》时的突发奇想。
陈诗毕业比较早,早到媒体还没有出现“北漂”“蚁族”这些概念。那个时候大学已经开始收费,但是大学生还没有泛滥到现在这个程度,不至于从天上掉块儿砖头,砸中十个人,其中五个本科生,剩下五个是硕士或者博士。加上小城市的信息总要晚到一些,人们还没有理解“并轨”咋个并,“双向选择”咋个选,只晓得陈家祖坟上冒青烟,出了个大学生。大家都对陈家一家啧啧称赞,“不得了,以后就是国家干部了,出息了不要忘了我们扁担街和街里街坊的。”
陈诗妈妈在发榜前悄悄发了醪糟,这是扁担街人的习惯。不晓得从哪辈人开始,女人们遇到大事都会发醪糟,醪糟发得甜,求的事情多半能成,发得不好,就阴悄悄的不言语。陈诗记得妈妈是在发榜前一天晚上开的缸,盖子一揭,香味窜得满屋子都是。醪糟水满满当当地荡漾在缸面上,像是马上就要卷起波澜一般。妈妈笑眯眯的,啥也没说,拿酒提子给陈诗爸爸打了小半碗。陈诗爸爸平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天就着这小半碗醪糟硬是让他妈再给做了一份儿肝腰合炒。
刚一发完榜,家里就人来客去,陈诗妈妈从早到晚不得闲,来的都是客,陈诗妈妈总要给煮一碗鸡蛋醪糟。大家喝着醪糟聊着天,一坐能坐大半天,细数陈家是哪年搬到扁担街的,家里出过几个公家人,历代陈家女子都嫁到了谁家……攀来攀去,一条扁担街的人基本都和陈家是亲戚。陈诗觉得街坊邻居空前的团结了,瞬间都有了或多或少、或疏或近的亲缘关系。要是家谱是一棵树,邻居们能帮你织一片森林出来。
那个夏天陈诗就在醪糟的酒香中,街坊邻居亲密织就的关系网中飞快的度过了。在妈妈的醪糟坛子渐渐见底的时候,陈诗扛起铺盖卷儿,带着防盗内裤里的几千块钱只身去了省城的大学报到。九月的省城,暑气还没退去,阳光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校园里的梧桐树晒得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森林大火。陈诗发现省城的蝉声不是从半空中弥散开,而是从草丛里面升腾起,把人闹得云里雾里的,简直比扁担街的人还会说。心里这样比较的时候,陈诗呵呵一笑,觉得扁担街的亲人们是那样让人思念,不禁瞬间产生出一种血浓于水的亲近感。陈诗顺着叫声寻找,在杂草丛里发现无数个蝉,体型比扁担街的小,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没有一点大城市居民光鲜亮丽的样子。
大学生活比较顺利,缴费、报到、安排寝室、领书,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陈诗明白这就算正式开启了象牙塔里的生活。从此将会在寝室、教室、图书馆、运动场消耗自己的四年青春时光,一共一千四百六十天,当然寒暑假除外。陈诗觉得现在的自己浑身被一种说不清的奇怪能量包裹着,像一个蓄势待发的风筝一样,只要有一只手的牵引,随时就会如飞鸟般翱翔高空。
“陈诗,踢球去,我们寝室踢隔壁304。”只要有人这么提议,小伙子们立马驰骋球场,陈诗左冲右突,一场球下来起码能跑七八公里,直跑到浑身像汩汩冒热气的温泉。在陈诗的印象中,最多的一次,一天连踢了两场球,击败304,又和楼上的502干了一场。两场球下来,寝室里最好的哥们儿赵兴勇累得把小半桶矿泉水喝了个底朝天,获得了一个水牛的外号。
陈诗的爱好是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课业不忙的时候,寝室伙伴们偶尔会在台球室或者网吧消磨一个下午,而陈诗基本不参与,他把除了上课和睡觉以外的时间都用在了图书馆。在老家,整个一条扁担街都没有一家书店,只有学校旁边有一家新华书店。没有几本书,自己还不能上手拿,看上哪本要请书店的工作人员代取。在你翻看的时候,工作人员能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你,就怕哪个字被你眼神抠下来似的。要是遇到小孩子想看书,工作人员还要求手掌摊开来看看,手不干净的都会被干脆地拒绝。小时候陈诗怀疑,要在新华书店工作,眼睛必须要有两项特异功能,一是能长时间不眨巴,二是能当显微镜用。哪像大学里,图书馆就是一栋楼,什么书都能找到。小地方把书平放在橱窗里,图书馆的书都是书脊朝外立着放,一架少说都有四五百本。一遇到没课的时候,陈诗就把自己丢在图书馆看个天昏地暗,贪婪得就像牛饮时的赵兴勇一样,所以大伙儿都叫他书虫。
陈诗大学读的气象学,当初报志愿的时候本着不浪费分数的原则,是比着往年的录取分数线报的。本来还在气象学和文学之间徘徊了一下,但是爸爸说学文学以后最大可能性是当个中学语文老师,气象学不一样,听着和天文有点儿接近,更像是培养科学家,就这样拍板报了气象学。陈诗不认可爸爸的说法,也不觉得当中学老师有什么不好,但却同意报气象学。陈诗喜欢文学是大家都知道的,小时候陈诗叫陈实,小学四年级时候爱上了古代诗词,名家名作抄了四五个笔记本,小学没毕业就能不歇气地背诵完整的《离骚》。初一时逼着爸妈去派出所把实字改成了诗字,同学和老师都以为陈诗会走上文学的道路。不过这次,爸爸让陈诗报考气象学,他没有反对,还安慰那些不理解的同学说气象本来就会给文学创作带来灵感,否则怎么会有“梧桐更兼细雨”的句子,就连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沁园春.雪》也是因气象而生的感慨嘛。其实,陈诗选择气象学是有原因的。
小时候爸妈厂子里经常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过日子全靠陈诗妈妈精打细算,新鲜上市的菜快赶上肉价了,妈妈是绝对不敢买的。看着别人家娃娃在春天蹭蹭往上猛蹿个子的时候,妈妈瞅着陈诗还是个小萝卜头就着急。长个子可不敢耽误,错过了时机就很难长大个了,长不高以后想当兵都难。妈妈听同厂子的李姐说,给娃娃补充蛋白质,刚上市的新黄豆最好了。可每次称的时候她都只敢要半斤,妈妈认真地观察过,卖家为了吸引顾客,称重的时候都要故意让秤杆立起来,这样显得大方。陈诗妈妈盘算了一下,每买半斤秤旺一次,十次下来至少能旺二两出来。家里的自来水也是不敢大大方方用的,开的时候不开大,怕水溅出去可惜。关也不关得严丝合缝,一是怕水龙头拧滑丝了买新的,二是让水一直滴着,半天能接一大桶,洗菜做饭就够了,水表还不走字儿。遇到洗衣服床单,妈妈就端着盆子去潜溪河,洗洗涮涮地方宽敞不说,水更是可以敞开了用。陈诗对河最初的深刻印象就来自于一次和妈妈去洗床单的经历。
那是没出正月的一天上午,太阳矜持地躲在云层后面,虽然节气已经到了春天,但没有阳光的抚慰,人们更愿意呆在屋里。好像屋子是比棉袄更大的一件袍子,被它罩住就能暖和不少。要不是头天晚上陈诗半夜做梦找厕所弄湿了床单,妈妈也不会在这么冷的天气到河边来。因为担心陈诗一个人在家耍火不安全,所以把他也拖来了。冰冷的河水缓缓流淌,妈妈习惯性地蹲在她以往发现的那个平整大石板前拿着刷子一下下地刷床单。她从一个边开始刷起,边刷边漾水,当刷到中间的时候,手渐渐地适应了水的温度,也不再像开始那样通红。陈诗似乎看到妈妈的手从水里拿出来时候还冒着白气,白气若有若无的,像是手里抓着一条小女孩儿的白纱巾。陈诗把自己的观察说给妈妈听,妈妈说人都是贱皮子,越耍越冷,越做越暖。
正月的河水也的确没有冬天冷了,就连岸边那棵秃脑壳柳树都现出了一个个芽苞。芽苞吸吮了潜溪河水饱涨得快顶破树皮,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团绿云。以前,陈诗总看到大孩子们在春天时候扯下一根柳枝,用牙齿咬住粗的一头,指甲抠着树枝皮慢慢往下捋,一直捋到柳条尖就会形成一个绿色的柳叶绒球。孩子们把这样的柳枝插在头上,走起路来活像电视里戴着野鸡翎子头冠的孙悟空,威风极了。不过现在季节还有点早,陈诗扯下的柳枝光溜溜的,只能拿在手里当鞭子击打水面,时不时地挑起水里荡漾的丝丝青苔。潜溪河的青苔和别处不一样,不是挂满尘垢的灰绿色,而是翠绿色,就像是开在水底的绿色棉花一样蓬松。长大后的陈诗背诵“潦水尽而寒潭清”的时候直为王勃没到过他们的潜溪河感到可惜,潜溪河在哪个季节都能清澈见底。水底的青苔嫩嫩的,还很顺滑的样子,陈诗疑心把它做成美味菜肴,吃在嘴里会有吮吸云朵的感觉。
妈妈把床单刷得干干净净,牵起一个边,让流水.再把它好好冲洗一遍。铺开去的粉红色床单和阳光映着的朝霞没有什么区别,都像飞升在天边。朝霞会变化万千形状,一会儿像飞鸟,一会儿像老虎,床单不会,它的画面早在出厂时就已固定。陈诗的床单上印着插满花卉的宝瓶,每天都睡在这寓意平安富贵的画儿上,他对这些图案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指出哪里是牡丹花,哪里是百合花。只是今天换成在水里看它们,感觉这些花儿都要抖抖身子站起来一样。
可就在这时,陈诗突然发现这些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串黑色的小点儿,小点儿比芝麻粒大不了多少,被一根透明的丝线项链般串连着。妈妈疑心没洗干净,拖过来准备再刷的时候才发现,小黑点儿并没有粘在床单上,只是碰巧被床单兜住而已。妈妈抖一抖手,想把它们从床单上抖开去,但没想到浮在床单上的项链串儿变多了,甚至越抖越多。这可真是出了怪事,陈诗眼睛尖,使劲往水深处一看。不远处的几个石头在动,这些项链串儿就是从石头上飘过来的。陈诗把这几个奇形怪状的石头指给妈妈看,天哪,这哪里是石头,这不是一个个青色的蛤蟆嘛。原来这些项链串儿是蛤蟆们产的卵啊?吓得妈妈赶紧把床单拧干,一手牵着陈诗,一手端着盆子匆匆离开潜溪河。不知道是蛤蟆们听了季节的召唤刚刚齐刷刷赶来赴会,还是先前就在,只是陈诗母子没有注意到,就在这前后短短几分钟内,河里的蛤蟆越来越多。
妈妈在晾床单的时候,陈诗已经把河里出现蛤蟆的事情说给了好几个小朋友,消息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最多一刻钟整个扁担街的人都晓得了,不到吃晌午全镇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大家纷纷跑去看稀奇,站在潜溪桥上往下看,往日潺潺流淌的河水像被榨干了,河床上蹲着成千上万叠加在一起的癞蛤蟆。它们鼓着大肚子,正在把蓄积了一个冬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河里弥散的项链串儿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芝麻网,彼此缠绕在一起没有个头绪,看得人心里发麻。大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事,起先怀着兴奋的热情,继而变成了发自心底的恐惧,蛤蟆大规模聚集莫不是要发生地震了吧。听说动物比人机灵,能提前晓得将有大事发生。再说冬天蛤蟆都住在地洞里,可能是听到地下已经在动了,它们才纷纷跑出来的。这事儿第二天就上了当地的报纸,虽然蛤蟆们头天都已经解散,但还是有其他镇的人专门过来想碰运气看热闹。
这个正月剩下的几天,扁担街和全镇的人一样都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的。听到狗叫他们汗毛竖一遍,听到枯枝被风吹掉,他们汗毛再竖一遍。家家户户晚上睡觉都要倒立一个空酒瓶替自己放哨,随时准备着一有动静就夺门而逃。不过到二月中旬温度慢慢升高,草熏风暖的春天正式到来的时候,大家都不再紧张了。阳光的触手把每个人抓挠得熨帖安逸,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下来。陈诗眯着眼睛看着瓦沟里漏下的阳光,觉得它们像宇宙的天线一样给大家发来了祥和如意的讯息。外面越来越多的孩子插上了柔软柳树枝做成的翎子,不知疲倦地扮演起了孙悟空的形象。大点的孩子割了河边的麻柳树皮做成哨子,煞有介事地玩儿起吹喇叭接新娘的游戏。
在陈诗的记忆中,这一年春天飞来的燕子也特别多。这里每年都会飞来两种燕子,一种是在廊檐下衔泥筑巢,一种是在小河口的沙坝壁上打洞。前一种燕子像是家养的,一住就是小半年,有人看到歇在电线上的燕子甚至能认出哪只是自家院子里的。后一种燕子和人不亲近,像是郊区的流浪者,一来就在沙壁上打洞,一个洞里住一对夫妇,然后产卵孵蛋。它们人口众多,喜欢集体出动,一飞出来就黑压压的一群,像是春运时候车站攒动的人头。
在阴历三月末,家家户户廊檐下就能看到长着明黄色嘴巴嗷嗷待哺的小燕子了,大家都惊异这些小不点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嘴巴和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大燕子能不能清楚记得哪只喂过,哪只还饿着。大人们估算,这一年小镇上至少出生了十万只燕子,它们得靠吃什么才能长大呢?大家倒是看到黑压压的燕群麇集河边的景象,起初以为是在衔河泥筑巢,可后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巢穴都坚固得犹如铜墙铁壁,它们还是常常飞往河边,再说这也不会都是廊檐下的家燕啊?细心的人们看到燕子叼过蝌蚪和小鱼,也叼过小青蛙,还有人说有时看到燕子粪便中有没有消化干净的骨头。孩子们虽然在正月尾巴上被成千上万的蛤蟆惊吓过,但想到一颗颗黑黝黝的蝌蚪没来得及跳上岸就被吃掉,活蹦乱跳的小青蛙成了燕子的口粮,还是伤心了好久,甚至恨不得把燕子赶出小镇。还是后来小学生把老师讲的食物链说给更小的孩子听,大家才慢慢没了怨气。是呀,要是河里那么多的蛤蟆卵都变成了青蛙,它们又得靠什么养活呢?陈诗也是后来在《气象科技报》上读了《农业气象与生态环境研究报告》才更加相信老师说的每个生命的存在和逝去都是有价值的,人终其一生在寻找的意义其实也是对生命价值的追问。
大学毕业的时候,水牛和宿舍别的哥们儿都留在了省城,有的去了气象局,有的进了农科院,只有成绩最好的陈诗选择回老家进中学当一名老师。大家都替陈诗惋惜的时候,陈诗说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回到扁担街,回到小镇,去帮助更多的孩子看看外面的世界。就像气象学中的蝴蝶效应一样,陈诗觉得当一张复杂链条上的多米诺骨牌就不错,让某个孩子看到更灿烂的阳光,获得如飞鸟一般更自由的人生是他最快乐的事情。
最近,陈诗读到“若干生命若干春”的句子,还一直在心里惦念六岁那个阳光绚烂,生命勃发的春天。在那个春天,他突然感到世界是那样奇妙,虽然春天会过去,燕子会离开,蝌蚪会死去……但来过就有意义。妈妈一直都保持了暮春炒新黄豆的习惯,现在轮到给陈诗的儿子炒了。她一直念念不忘陈诗六岁那年新上市的黄豆比哪年都长得饱满,丰收的黄豆来不及剥,成捆的挑到街上连枝卖,她贪便宜剥得手都秃噜了皮。陈诗说这些好收成是燕子带来的,也有蛤蟆的功劳,阳光、微风、河水……都有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