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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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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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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花开》

那是一个秋老虎还很凶猛的上午,蝉子撅着屁股嘶啦啦叫个不停,开头只有零星的几只叫唤,它们像是山里隔着犁沟大声扯闲篇的女人一样,你来一句我去一语。但接着就有那么些不明事理的蝉子凑热闹加入进来,乱哄哄闹嚷嚷,比每个二五八逢场的新社街还要吵,声音炸得人耳瓜子疼。

水莲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新社中心小学的。按理说,学校缺零时工友,找个男的最合适,打扫卫生,烧水,有时候帮忙送个信,开大会时搬下桌椅板凳,男的都要动作麻利些。但是水莲心思活络,有眼窍,眼里看得见事儿,一到总务办公室,主任还没来,她就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凳子上的报纸,把柜子上的水杯也重新整理了一遍,让杯子把儿都整整齐齐的朝向右边一溜站着,比做广播体操的娃娃们都看着精神。所以等刘主任进来的时候,见屋子像变了个样子似的,当时就拍板把她留了下来。刘主任安排水莲住在挨着总务室的一个小屋子里,这里原本堆着不多一些杂物,稍微收拾收拾就能住。水莲手脚麻利,放下手上的包袱就扫地擦灰打扬尘,等刘主任去校长那里汇报完再回来,见房子已经收拾的就像天天有人住的一样了。

“水莲,我们这里人不多,活不少,只要你不拍累,就踏踏实实留下来好好干吧。”

“主任,有啥活儿你分配就是了,这里还能比我们山上地里活路重?”水莲甩着大辫子,响亮地说。

新社中学小学水莲原本就很熟悉,她在这里上了四年小学。当学生的时候,每天早上天麻麻亮就揣着妈妈头天晚上烤好的苞谷馍馍小跑着从山上下来上学,等到了教室发梢上滴的是汗水,裤脚上淌的是露水。班主任郭老师常常心疼自己的学生上学不易,叫水莲妈妈送水莲来住校,免得一路上露水打湿半截裤腿,娃儿受凉。水莲妈妈不是没想过,但实在拿不出每周住校的伙食费,本来想存点钱,等女子上了初中就住校,但是水莲上到四年级就没再继续上了。

现在水莲已经十八岁了,能住在学校的房子里,睡在学校的架子铺上,觉得心里满足得不行。郭老师听说水莲来当工友,也高兴得很。她暑假时候听说原来的工友老陈家里承包了三十亩林地要辞职回去种羊肚菌,就托人给水莲妈妈带了口信。只想着让水莲来试试,没想到刘主任真把她给留下了。郭老师下了课就来看水莲,“啧啧啧”地把水莲的麻利和干净夸了一个遍。

“水莲就是能干,原来读书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字写得要多整洁就多整洁,就跟你收拾的这屋子一样。哎,要不是汤原,说不定你这会儿就快初中毕业了呢?”

一听到郭老师提汤原,水莲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要是在原来,水莲接下来准该吧嗒吧嗒淌眼泪了,但现在水莲知道自己是新社中心小学的工友,再说那个事情都过去了四年,她从心里早就原谅了汤原孩童般的恶作剧,因此眼中只薄薄的湿润了一层。郭老师觉得水莲的确长成了个大姑娘,还是个好看的大姑娘。绯红的脸蛋衬着干净的碎花翻领衬衣,新鲜得就像初秋时候的石榴果,漂亮饱满得自有一番生命的活力。

水莲来学校当工友,要帮收发室给各个办公室分发报纸信件,帮教务处为教室送粉笔,放学帮总务室检查各个房间门窗是否关好,还要兼管体育器材的收发,开大会还得帮学校办公室布置会场。看起来她不属于哪个部门,但好像哪里都少不了她。

“水莲,教室里的电灯开关线让娃儿扯断了,你空了找人安一下。”

“水莲,三年级的章桃肚子疼,你带她去街上苏医生那里给看看。”

“要吹大风了,水莲,赶紧把彩旗收起来免得被风撕烂了。”

才来不到一个月,新社中心小学的所有人都认识了水莲。老师不用说,本来都晓得原来这个每天跑两个小时山路来上学的水莲。现在就连学校的娃娃们也都认识了她。在娃娃们眼中,水莲虽然不是老师,但是个好看的大姐姐,都对她特别亲近。每次上体育课,大家都把手举得老高想来借体育器材。被体育老师选中的人,因为能代表班级来水莲处搬运器材,会整整高兴一天。水莲也特别喜欢和娃娃们相处,尤其是听到他们脆生生地叫自己一声“水莲姐姐”。

水莲记得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大家见到管器材的工友老陈,都叫他陈老师。有时候水莲悄悄地想,会不会哪天也有人叫自己卿老师呢!水莲姓卿,郭老师一直觉得卿水莲真是个好名字,水莲就是清清池塘里的一朵水莲花,虽然是山里的女子,但啥时候看着都那么素净淡雅,比自己家里那个泥猴子一样的小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那天郭老师第一眼看到水莲的时候更是觉得这朵莲花就该呆在学校这样的环境里,即便再也当不了学生,当个工友也比那些出去打工回来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子强。才上了四年小学,还想让人家叫你卿老师,莫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了。水莲又在心中怨起自己来,能让人家叫一声小卿就是高抬你了。

其实学校的老师都知道水莲读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字写得不仅干干净净,大小一致,就连每个字上下左右的间距都规规矩矩,每次黑板报评比,郭老师班上比高年级的成绩还好,都是水莲的功劳。数学也不错,对老师讲了多少遍大家还是容易出错的行程问题,水莲一点就透。更不用说体育了,水莲每天小跑着上下学,自然早已锻炼得像个小鹿一样的灵活。教水莲那个年级的老师中,就数美术白老师最严肃,整天吊着脸,从不轻易表扬人,但一看到水莲画的画,也会瓮声瓮气地说稍微改改是可以拿来当绣花稿子的。当年大家听郭老师说水莲辍学的事情后,都说是那个调皮娃儿汤原惹的祸。

水莲来当工友的这个秋天,每天天空水洗过似的,没有一丝灰尘,偶尔飘过的白云像蒲公英一样轻盈,仿佛有人在地上打个喷嚏就能让它四散到天边去,而大家的心情就像这高远的蓝天一样晴朗。现在早已经没有了蝉鸣,就算有,想必也没人觉得聒噪了吧。

全校上上下下,从校长到学生都喜欢水莲的勤快干净、有眼窍,刘主任每次到新社场采买学校必需物资的时候,总有几个热情的老板恭喜他找了个得力帮手,只有在食堂帮工的吴二姐是个例外。吴二姐看水莲时始终斜着眼睛,水莲和她打招呼她也爱答不理,总是鼻子里哼哼。有时候和别人聊起水莲的时候,她也不叫名字,只说“卿女子”长,“卿女子”短。按照新社街的习惯,没出嫁的女娃娃要叫名字,出嫁后才被称作“张女子”、“王女子”。谁都知道吴二姐这样称呼水莲是心中有怨气。

上学期期末,听说老陈要回家种羊肚菌,吴二姐就在心里打起了主意,她想介绍自家男人来学校做事。吴二姐家就在新社场上,她在学校食堂帮忙,男人在家做地里的活路。说到做事,吴二姐倒也是一把好手,无奈男人懒散,日子总过得憋憋屈屈的。她想要是把男人弄到学校来做事,多一份进账不说,两人一天有两顿能在学校吃饭,还省了家里的开销,并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男人也不敢没事就去茶馆摸牌了。这样想着,在刘主任面前,吴二姐就表现得格外热情。路上遇见了,打招呼的调子提高不少,期末的时候还从自家地里摘了半框嫩黄瓜到学校,说给娃娃们吃个新鲜。刘主任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打捶一样硬是按照市场价塞给了吴二姐十八块钱,算是算清了黄瓜账。吴二姐晓得,自家男人在场上的名声差,刘主任不领这个情就意味着还不能开口央他办事。所以整个暑假她都想方设法地接近刘主任的屋里人,有时候给摘个南瓜、西瓜送去,有时候和人家摇摇扇子闲聊几句,就在开学前不久还剪了一篮子院子里的酸葡萄说让刘主任家做葡萄酒。刘主任早就和屋里人打过招呼,别和吴二姐走得太近。看着吴二姐送的这些东西,没有办法,刘主任屋里人只得给称了二斤红糖,打了十斤苞谷酒礼尚往来。看着这人情,吴二姐愁得跟啥似的,倒是她家男人晓得自己能继续落个逍遥自在,喝着苞谷酒在家高唱“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气得吴二姐一盆水泼过去,他才没有敲出那第四通鼓。

现在吴二姐把这气都撒在了水莲身上,话里话外经常夹枪带棒的。到了深秋天,学校食堂给娃娃们炖莲藕吃,吴二姐边打饭边说道:“吃吧吃吧,吃了这莲花根子心眼子才多。”看到水莲从食堂经过,吴二姐也能大声武气地对着烧着的柴火骂道:“就数你热情,热情得能烧着人眉毛。”这些水莲听到耳朵里都不计较,她一直记着妈妈给她说过不要多言语,谨防招口舌。可是冬天的一个中午却还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那天特别冷,离冬至已经不远了,北风打着旋儿地吹,呼啦啦把掉落的梧桐叶子卷到了一处。水莲早早起了床,先打扫完校园的卫生再开大门。她看到操场边枯草上结了厚厚一层白霜,泥巴操场也冻得像一块硬邦邦的铁板。水莲想起几年前这个时候自己从山上一路小跑来上学,到学校时头上能热得冒白气,但脸和手却被冬天的风割起一绺绺小口子。“水莲,疼不?”妈妈摸着水莲渗着黄水的手总是心疼得掉眼泪。“哪个姑娘有你这样的手,这几天太冷了,要不给老师请几天假吧。”“轻伤不下火线,哪能随随便便投降。”水莲为了给妈妈宽心,故意做出英雄冲锋的样子。晚上,妈妈就拿猪油熬了山上挖的大黄和甘草给她擦,没几天,伤口总算结了痂。妈妈说,要是把猪油换成香油还要好些。

水莲发现学校好些娃娃的脸和手也皴了,尤其是几个平时比较调皮的男娃娃皴得更厉害。趁上午不忙的时候,水莲抽空去新社场打了一斤香油,准备按照妈妈的办法给娃娃们治治。刚回来第三节上课铃就响了起来,水莲赶紧放下瓶子,去器材室给娃娃们分发体育器材。没想到吴二姐从门前过,看见水莲桌上的香油瓶子,像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在食堂师傅们面前说:“杨师傅,咱们食堂的油桶可见底了哈,别是被耗子喝了吧。”“哪来的耗子,你能找出一粒老鼠屎,我能把它吃啰。”“杨师傅,耗子说不定成了精,成了模样好看的耗子精呢?”吴二姐挤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耗子精?……说说,说说……”帮厨的几个女人一听有八卦都凑了过来。吴二姐觉得总算逮着机会了,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说得有模有样,大有人赃俱获的成就感,末了还加上一句,“我们当家的懒是懒了点儿,但绝对没有那些个手脚。”大家似乎都明白吴二姐说的谁了。

厨房里的人见了水莲还是热情地打招呼,但只是三言两语,不再多说。一个帮厨的大姐本来前段时间还打听着想把自己的侄子介绍给水莲,也噤口不再谈。吴二姐在心理上觉得得了大家的支持,看水莲时眼睛更像是长在了头顶上。这天水莲来食堂打饭,吴二姐闻着水莲手上一股香油味,就忍不住高声说道:“卿女子,咱们食堂这油水还行吧?”水莲知道她要挑事儿,便没接过话头,吴二姐又乘胜追击道:“咋还一个人偷嘴喝香油啊,小心滑了肠……”窘得水莲红了脸,不知道该咋接口,这时站在旁边的学生马平平说:“吴姨,我手上的香油味是不是更浓啊?”说着把手伸到了吴二姐鼻子底下,“除了我,好几个同学的手上、脸色都有香油味,要不要我把他们都叫到你面前让你闻闻。”“小姑娘家家的,嘴巴这么厉害,哪个老师教的?”吴二姐气晕了头,说话没了分寸。“水莲姐姐用香油给我们熬药擦伤口,咋就滑了肠?”马平平扯着嗓子高声问道。“哪来的香油,拿着学校东西当人情,算什么好人?”“你莫冤枉人,香油是上个月逢场打的,不信你去街上问。”吴二姐见马平平说得这样坚决,才发觉自己的冒失,缩着舌头闭了嘴,像只败下阵来的斗鸡,回家一晚上没给男人好脸色。

冬天白天短,晚上长,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到了学校放假的时候。回到山上的水莲没有闲着,帮妈妈磨豆腐炸酥肉逢场背到街上卖。吴二姐也做起了豆豉,准备让在外打工的娃儿们走时带上点儿。豆豉做好了,吴二姐想起杨师傅说过豆豉拌上芝麻酱,下稀饭更香,就拿着罐子到街上买酱。新社场不大,卖芝麻酱的只有汤原家,五块五一斤,吴二姐打了十五块钱的酱,正准备走,晃眼看到远处水莲的豆腐摊子。突然回头问道:“汤原妈,你说香油这么润,可以拿来擦手吧?”“还真有这么个偏方,水莲打香油时候说过,加什么东西来着……你瞧我这记性。哎,还是开学你自己问问水莲吧。”“哦,”吴二姐低声答应着,“你家汤原和水莲好像是同学吧。”“可不是,原来我那臭小子不懂事,还欺负过水莲。得亏水莲善良,不计较……”

原来水莲小时候身体不好,妈妈心疼她上学路远,就一直拖到十岁才舍得送她来读书。本想着娃娃大了,路上轻松一些,但是没想到水莲站在这群六岁的娃娃队伍中,像一只鹤。郭老师见水莲站着坐着都缩着脖子,生怕比别人高出太多,担心她太孤独,平时就故意让水莲给自己打下手。郭老师的策略果然奏效了,水莲渐渐开朗起来,背打直了,也敢看着老师眼睛说话了。有时在上学的路上水莲还会给大家摘上一把漂亮的野花,采些香香的果子带来,班里孩子们都收到过水莲来自山野的礼物。时间平静地度过,妈妈本来以为水莲会这样一直上下去。可是四年级端午节那天却出现了一个插曲,那时候水莲十四岁,成了个大姑娘。因为下一节是体育课,水莲照例跑着去为大家借器材。那时候班上同学都疯狂地爱上打乒乓球,大家都争抢着想从水莲手上分到拍子,没拿到的同学只能排队等别人一局打输了才能上场。水莲记得上一次体育课汤原第一轮就分到了拍子,所以这次就分给了别的同学。汤原气得脸通红,也不排队,向老师谎称肚子疼转身就跑回了教室。没想等大家体育下课时,发现水莲的凳子被放在了教室门口,上面还贴了张字条,写着“流血生”几个字,一看就是汤原的字。大家凑到一处,叽叽喳喳地说汤原真是个别字大王,留学生都不会写。汤原昂着头,我没写错,你们问问水莲是不是应该这样写。

大家记得水莲那天哭了,哗哗地流着眼泪,第二天就没来上学。所以一提到水莲辍学,大家都说是调皮娃儿汤原惹的祸,其实水莲早打定主意那天是最后一次去学校。妈妈前些年摔伤落下的腰疼病越来越严重了,农忙时三姨过来帮忙,把水莲叫到一边,背着妈妈说:“莲啊,你也大了,家里的事该多承担一些。女子读书图个啥?能算个账,认个路,不当睁眼瞎就行了嘛。你现在十四了,就算初中读到头,毕业虚岁都该二十了……”水莲听得低下了脑袋,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不为自己,水莲是觉得妈妈太苦,爸爸走的这两年,妈妈老了有十岁。她早向妈妈提出过不读书的事情,每次都被妈妈顶了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水莲打定主意过了端午节就不再去了。

娃娃们的寒假在鞭炮声中度过,大人的寒假在煮饭烧菜中度过,新社中心小学前的小河沟还没解冻,就又到了春季开学的日子。水莲早早地回到学校准备插好彩旗迎接娃娃们,吴二姐也回到食堂洗洗涮涮,准备第二天开伙。忙完手上的活路,从总务室门前经过的时候,吴二姐看着操场上飘扬的彩旗,嗫嚅着:“水莲,这罐豆豉你拿着尝尝吧。”

……

初春的风刮过,水莲已经能隐隐听到冰下面的淙淙水声,她想要不了多久河岸边的柳叶就该现出鹅黄的颜色,池塘里也该钻出榆钱大的莲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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