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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西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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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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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照片

朋友们兴高采烈地以拍照记录某个瞬间时,我总是站得远远的,因为我一直感觉自己是在时间的溟海里游走的一粒尘埃,坚决地声称对于茫无涯际的时间,一张照片能记录的简直微乎其微。其实我是不愿意在一帧帧照片中慢慢咀嚼成长与衰老的味道,我甘愿轻轻地坠入时间的无涯,再被它抛弃得无影无踪。虽然如此,但有时也会忍不住偷偷翻看那些老照片,在逝去的时间里寻觅某个流走的瞬间或那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一个小镇,那时照相对于大家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们镇上没有固定的照相馆,只有一个走街串巷的照相师傅会不定时的光顾,遇不遇得到全凭个人运气,我的那张婴儿照就是在他那里拍的。妈妈说一天下班回家,在路上遇到正准备收照相摊的师傅,就不顾死活地把他拉住,肯请他稍微等等。于是急急忙忙跑回家把我抱了来。可那会儿我还不会坐,这相该怎么照呢?按说我妈是可以抱着我照的,但是那会儿照相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件慎重的事情,尤其是年轻女性,她坚决不同意自己没洗头没洗澡没抹雪花膏就被照进去。正当犯难之时,照相师傅借来一辆街坊家的竹编小童车,把我放了进去,据他说我是那天第五个用这童车照相的娃。照片中我浓密的卷毛遮着额头,眉头皱到了一处,兴许不高兴被人卡在童车狭窄的空间里。但我妈很高兴我终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不过直到现在我妈还不无遗憾地强调本来是要给我别一个小发卡的,可我把头摇得按都按不住,抱怨小小的一个人却有那么大的劲。不管了,有没有发卡无所谓,至少照片还算清晰,坐的端正,眼睛也睁得溜溜圆。

另一张照片是婆婆的,那时她七十多岁,精精瘦瘦的。我从小由婆婆带大,有我的时候她已经六十八岁了,在孩子的记忆中是很老很老的样子。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婆婆既要带我又要做家务。妈妈说幸好我比别的娃娃都瘦,婆婆用一根带子把我背在背上,还能腾出双手扫地、择菜。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每天白天我和婆婆还有黑狗虎子相依为命,傍晚爸妈才下班回家。婆婆见我瘦得像只猴子,三岁了还没有别家两岁的娃娃重,总是想法给我做点好吃的,但撵着我都喂不进去。每当这时那条曾经用来背我的带子就会被她找出来绑我,她会松松地把我绑在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不吃完不“松绑”。她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放心地去做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虎子见不得它的小主人被这样对待,围着我团团转。直到有一次虎子帮忙太实在,婆婆看到光亮如新的碗底才明白我吃了也不长肉的原因,狠狠地给了虎子几棒。

婆婆是个讲究的人,每次洗完外套都要用米汤再浆洗一遍,再在太阳下晾得平平展展的,她说这样叠出来的衣裳才有棱有角,人穿着才精神,人靠衣裳马靠鞍。每次说到这儿,她都要习惯性的加一句“以后,到别人家去了,可不能邋里邋遢的被人瞧不起。”她老说这样的话,看到我把筷子竖着插在饭里面,她说“到别人家去了......”发现我衣服扣子扣错了,她说“到别人家去了......”听我一委屈就哭,她说“到别人家去了......”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到别人家去了......”,只会不耐烦地回一句,“我才不到别人家去呢。”见我不高兴,她会收起这让人生厌的口头禅,或者用蒜苔须子给我做老生戴的胡子玩儿,或者用剪子给我剪窗花,我再不高兴,她就拿出杀手锏给我唱段京戏。

照片上婆婆穿着雪白的衬衣,端端正正坐在我家新屋的走廊上,干瘦的双手稳稳地放在大腿上,后面是嫩黄色的门。她笑得亲切又大方,每一根皱纹都自然地舒展着,家里每个人都说这张照片照得好。只有我注意到喜欢什么都平平展展的婆婆,右手中指的第一根关节却再也无法平平展展了。她说扭曲的指关节是年轻当地主分子做粗活时被石头砸伤的。

后来这张照片做了婆婆的遗像,为了一切都平平展展,我们还找人照着画了一张素描,把扭曲的关节画直了,装进镜框,一直挂在厅堂。

再后来,爷爷在镜框里叠加了别的画,把素描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因为他的后老伴不想在这屋子里看到原来主人的影子。为此,妈妈和爷爷发生了深深的矛盾,我们也从新屋搬到爸爸分的单位房单过。除了逢年过节必要的问候,爷爷和我们的联系基本都由他的后老伴引发,“她生病了,你帮忙凑点......”“我要把房子卖了,给她存点养老钱......”“你们见不得她......要么我们搬到她老家生活......”那几年我妈被这没完没了的事情弄得斗志昂扬,但一看到我爷爷的电话打过来就神经紧张,最怕我爷爷那句“和你说个事”的开场白又来冲击她的耳膜。

我们一直以为那个麻烦不断的爷爷精力旺盛得可以活到地老天荒,直到一天中午医院电话打来。我们得知这个平时掉根眼睫毛都要进医院,把自己性命看得重于泰山的怪老头今天上午周周正正地走进医院,声称有点头晕,并在办公室情绪激动地向医生大声武气地咆哮了一番,还没等医生明白这是怎样的无妄之灾,他就一下撑着桌子身子慢慢倾斜了下去。在ICU住了一周,再没有醒来。对于他大闹医院的事情,我妈丝毫也不诧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结局太突然。妈妈手忙脚乱的准备葬礼时,老街照相馆的刘老板送来了爷爷的遗照,他说年初爷爷一个人找他照了好几张照片,选了一张特意嘱咐在他百年之后放大送到我妈妈手上。也许他觉得这十几年糊涂,麻烦妈妈的地方太多了,所以最后一件大事要自己一个人去做,自己走进医院,自己准备好照片,自己认真地上路......看到照片上中山装笔挺的爷爷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恍惚中才发现我们一家人居然从没照过一张全家福。

一个朋友的妈妈久病难医,一次见面时他神色黯然地说已经拍过全家福了。趁过年,作为家里长子的他提议一起去影楼拍的全家福,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被定格在了照片上,那张照片成了永恒。他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泪水。而我的眼泪实实在在滚了出来,因为我的永恒只能以残缺收场了。

我也去影楼拍过照,被摄影师、灯光师和小助理指挥着做出种种优雅的造型姿势,木讷的我做得矫揉造作,影集长久地尘封于柜中。但我很幸福,因为我真的“到别人家去了......”,而那些别人对我很好,我也把别人家过成了自己家。

时间于我横无际涯,我无法用镜头留住一瞬,更不愿用美颜在时间中逆行,我不喜欢拍照,但我喜欢在几张老照片里读读那个时间的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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