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深秋,但良城每年这个时候总有那么几天,温度会出人意料地升高,天空也猝不及防地蓝成深海。柳杉站在一棵即将掉光叶子的法国梧桐树下等公交车,阳光透过树杈一览无余地泄到她的身上,把她本不高大壮实的身子浓缩成一团黑黑的影子。
公交车迟迟不来,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在太阳和噪声的熏蒸下柳杉觉得浑身燥热。她习惯性地向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得到的除了失落什么也没有。不远处是一个接近七十度的大弯,柳杉知道就算公交车来了,也只会在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劈头盖脸地闯进视线。要是没有来,哪怕望穿秋水,也只能看见转弯处那排老旧的红砖房。这排红砖房一看年代就很久远,敦实的墙壁上用同样的红砖拼贴着标语——“计划生育不吃亏,奖励资金后面追!”字体方正且坚定,但柳杉觉得红底子上写红字,有点节制和模糊不清的意思,不禁让人怀疑这“奖励资金后面追”的坚定性是否和这墙壁一样可靠。柳杉父母就是被计划生育的那一代,柳杉是家里的独生女。
这时等公交的人群中一个孕妈妈在站台旁的小吃店找了个空凳子坐下来歇脚。医院旁边有很多这样的小吃店,二十四小时开门营业,做的大多是病人的生意。虽然店里也有桌椅板凳,但家属们一般会为病人将吃食打包带走,所以空的桌椅很多。精明的老板非常欢迎等公交的人随便坐坐,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团和气,再说在医院站等公交车的人都可能是小店潜在的客人。这会儿也不忙,老板乐意和人聊天。“看着月份不小了吧?”“三十六周了,身子沉得快走不动了。”孕妈妈摸着肚子笑眯眯地答道。“别看这几天暖和,毕竟寒露都过了,这天可是说冷就冷了。”“是啊,宝宝生下来就冬天了,洗澡什么的都不方便。”“嘿,现在医院条件好,这些你全不用操心。你就放心坐好月子吧。”孕妈妈灿烂地笑着,笑容就像这阳光一样明媚。“到时候该吃啥喝啥,月嫂给安排得明明白白,这都是科学。需要喝什么汤,我们店里都有,保证你喝了不发胖,还下奶。”“哈哈,对对对,得科学。”
柳杉听着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怀儿子的情形,本来个子就不大,怀了个七斤半的胖娃娃,把肚皮撑得全是一道道透明的纹路。柳杉不晓得这是爱美女士讨厌的妊娠纹,只觉得自己的肚皮像小时候养的那条小蚕,吐丝之前通体透明的样子。不过那会儿妈妈不这样形容,柳杉记得一次在路上散步,路边溜过一只胖胖的哈巴狗,走路很是费劲。不仅屁股一摇一摆,因为哺乳乳房更是快垂到了地面,妈妈看一眼狗,看一眼柳杉,打趣地说,“小个子养娃娃也真是造孽。”柳杉那时觉得幸福极了,她说“这只哈巴狗称得上是位英雄母亲了!”柳杉的宝贝生在仲夏,温度适宜,好带,关键是从没当过夜哭郎。邻居们都说柳杉家安静得根本不像有宝宝的人家。
按理说宝宝这么乖,妈妈伺候得那么精心,柳杉怎么也该坐好月子,可谁想那金贵的睡眠却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走了。开始几天,柳杉以为自己是刚当妈妈太兴奋,没有太在意,就那么昼夜守着宝宝。可后来,当她发现这是失眠时,瞌睡已经像个负心汉一样怎样劝都不回头。月子里,失眠像条该死的赖皮蛇一样纠缠着柳杉。越到后半夜,柳杉越觉得它把自己的脖子勒得死死的,似乎非要勒得脑浆子从眼睛里蹦出来不可。柳杉浑身上下被这赖皮蛇折磨得没有一处舒服,尤其是脑子,像木鱼般被不停地敲打着,没有一刻安宁。好多次妈妈都看到柳杉在黑夜里凑到宝宝旁边,听他均匀的呼吸声,闻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奶香,有时还忍不住亲他的小脸蛋。嗯,温暖又细腻,柔软又嫩滑。有时柳杉的眼泪会忍不住流下来,多乖的娃娃啊,多美的日子!就在不久前柳杉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这该死的赖皮蛇却要夺走柳杉的快乐,把她变成一个连睡眠都无法把握的失眠者。柳杉觉得黑夜是那样令人恐惧,每个黑夜降临的时候,赖皮蛇就吐着猩红的信子朝她奔来,试图带走她的灵魂,引诱她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害怕黑夜,每一个黑夜。无数次,赖皮蛇都花言巧语地诱惑着柳杉。
跟我走吧,
什么都别想,跟着我走吧。
我带你去一个满是鲜花,
没有黑夜的地方,
那里的一切超乎你的想象。
你只需要跟着我的蛇迹向前飞翔......
幸运的是,痛苦的柳杉从未失去过理智。“够了,你从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你这该死的美杜莎。”她嗅着宝宝的奶香狠狠地驱赶着这个恶魔,“谁也别想把我和宝宝分开,让我就这么不负责任地中途离开。”柳杉恨不能手拿利刃将这赖皮蛇剁成肉泥。
这些年柳杉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寻找她的利刃,然后带着这把利刃在这个小站等车,携着它去那些黑夜里与那条赖皮蛇厮杀。柳杉要坐的这趟公交车次实在是太少了,大家陆陆续续登上合适的车子次第离开,而她还被滞留在这里。阳光里,她站在自己的影子上面,像是一个正中靶心的箭头。柳杉不知道这利刃在使用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会不会变钝,她每次来向医生报到的时候都会请求多给点配给。而医生总是宽慰她去寻找更多的途径,就像今天遇到的那个年轻医生,他说对抗赖皮蛇的方法有很多,拔毒牙、熏雄黄、打七寸都可以。当然更好的办法是把它放回森林,再不理它。医生语速很慢,低声说:“你该想想是赖皮蛇一直缠着你,还是你一直在抓着它不放?”“放回去,不理它。不理它,放回去。”柳杉反复地琢磨着医生的话,“你越在意它,它越纠缠你。”柳杉琢磨得出了神,幸好旁边一个阿姨提醒,“姑娘,等了这么久该是在等这趟车吧。”
慌乱中,柳杉被人群簇拥着上了车,不好意思地对阿姨笑笑,坐到了她的旁边。
“这车要在橘果路停吧?”
柳杉是一个善良的人,虽然不善于和人交往,但是别人问什么,她是乐于回答的,何况阿姨刚刚还帮了她呢。
“要到的。”
“几年没来城里,好多地方都变得不认识了。我要在橘果路下车,走到河街市场买几张蒸笼布。刚刚在立华市场转了一圈没找到,听一个蹬三轮的说河街市场有卖的。为买这么个小东西,我还是一早坐乡村巴士从风雷镇到连山县城,再搭火车进城来的,跑这一天来去车费都要一百多。”老阿姨一口气把自己大半天的行程都说了个遍,柳杉觉得不说点什么好像有点过不去。
“现在没多少人用蒸笼布了,都是用蒸格。”
“蒸格家里也有,但哪有竹子蒸笼蒸出的南瓜味道好。”
“你要蒸多少南瓜啊?还专门跑一趟。”
“我也没想到今年种的几棵南瓜能长那么好,结了几十个大南瓜。吃不完可惜了,我准备全部做成南瓜干。前几天已经做了点,但是家里没有蒸笼布,南瓜片一蒸软,糖水就流走了。有蒸笼布兜着,味道才更甜。”
从没吃过南瓜干的柳杉不解地问:“几十个南瓜蒸出来得吃到什么时候。”
“那哪吃得完,趁这几天太阳好把水分收一收,过几天再吹上几场大风就成了南瓜干,装起来慢慢吃。我们风雷镇可不缺大风,做出来的南瓜干又轻又不占地方,寄给在外面打工的娃儿们也方便。”
“姑娘,橘果路快到了吧,下了车我还得一路问着才找得到河街市场。人老了没用,路都找不到了。”柳杉看到阿姨摆着龙门阵,屁股却只坐了半边,做出一副随时都能立马起身下车的架势。虽然她那风雷镇人特有的红皮肤上布满了时光雕刻的印记,但从精神上一点也看不出年老的迹象。柳杉觉得她身上那种对生活的热情满得溢了出来,在这个深秋的午后飞溅到了自己脸上,身上。
电动公交车安静地行驶在阳光里,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拐。柳杉想象着阿姨在阳光下做南瓜干的样子,切好的一片片南瓜一定像一张张微笑的嘴巴一样。它们会在阳光下风干了水分,变得更加灿烂金黄,然后被塞进包裹里面寄到每一个孩子手上。当它们和每一个远离家乡的孩子见面时,一定会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用丝丝清甜述说连山县风雷镇的阳光有多灿烂。柳杉没有吃过南瓜干,但她觉得那一定是阳光的味道。
太阳透过车窗斜射进来,柳杉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这会儿的光线好像一束鲜花,在柳杉的心里绽放,让她有了一股神奇的力量,这力量似乎让她催生出了把那条赖皮蛇放回森林里的勇气。深秋了,河边的芦苇荡已经开成了白花花的云朵;河堤上的那棵老柿子树挑着一树的红灯笼;道路两旁的栾树顶着漂亮的蒴果,像是新染了一缕玫红色的头发;活泼的麻雀群忽而高飞,忽而落下,喧闹个不停,热闹得如一群郊游的小娃娃......生活是这么美好,这么热情,这么活泼。所有一切都在那里肆意生长着,满怀希望,永不停滞。
“快到了,我也要去河街市场,我俩顺路。”柳杉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