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君且回乡

疫情三年，病毒仍在负隅顽抗。乡村出生的我，已经许久不曾回到故乡，即使它就在离我二十里之外的地方。家人相聚，灯火可亲，但我的小伙伴们、弟弟妹妹们大都去了深圳打工，不复小时候热闹的盛况。灯火阑珊处无比寂寥，在赣南的一座人口稠密的县城，楼下汽车的马达声起起伏伏，孩子们在酣眠，伴着一盏橘黄的孤灯，我翻开了《回乡记》一书。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中盛放着一千种故乡。江子的故乡也不例外，它是千面的，如一张摊开的千层饼，可以充饥，也可以咀嚼。站在天空俯瞰大地，江子的故乡下陇洲是一粒沙，漂浮在地球表面。回到历史长廊眺望乡村，江子的故乡下陇洲出现过神仙吕洞宾的身影。下陇洲，在古时翰林遍地的吉水，也在赣江以西，行政区划上属于吉安地区，是官方网站介绍的常住人口四百多人，“民风淳朴”，生产稻米、花生的鱼米之乡。但这些只是作为背景出现在江子笔下，相比较“风土”，江子更感兴趣的是“人情”。《回乡记》里住着说不尽的“人情”。里面的人们有着生活的各种咬啮性的烦恼：传统武学的衰落，商业化大潮下武术培训学校的华而不实；乡村诊所的没落，城市化进程中江湖郎中、赤脚医生的销声匿迹；建房的虚荣，商品房、学区房遍地开花、价格攀升；村落空心化，信仰无处安放，逃离乡村的人杳无音信。教育的反思，为人父母与子女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求索与挣扎……迄今为止，地理意义上的下陇洲仍是我不熟悉的地方，但在“出走”与“返回”中，我又不由自主地踏入那阡陌之间，化身为里面的“我”。读者“我”与作者“我”其实完全不同，但散文在叙事与写景如一组组蒙太奇，镜头里捕捉的都是真实的、具体的、鲜活的乡村生活，而作者的情醇厚又凛冽、粗粝又细腻，感性之中不乏理性的审视。读完之后，陌生的下陇洲变得熟悉起来，心底的故乡“人情”被激活了。

与江子老师相识已久。那是在五年前，红旗大道的香樟树绿得化不开，在深夜里如一匹绢纸，等着人们画上一笔笔故事。我抱着一缸石城的冬酒，挤在书店的二楼。在书架的阴影里，江子老师扣着一顶鸭舌帽，看过去并不像农家子弟。也许正如他在《回乡记》里写的那样：他已经成了省城的卧底，抹去了乡村的印记，衣着、谈吐都与城里人无异。但无论外形如何改变，江子老师的散文掩盖不了乡土的本色。他的内心装着一座故乡，也装着故乡的人与事，更装着淳朴与悲悯。

正是拥有这份悲悯，江子才会为普通人立传，满村都不是圣人，他不写乡村奇人奇闻，而是写大时代中的乡村小人物，。正是因为悲悯，他才会为妹妹意外跌入浅沟身亡的婆婆而泪雨滂沱，才会去省肿瘤医院看望患上癌症的远方表亲，才会热情地对待、招待故乡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乡亲，才会虚构圆满的结局，呼唤怀罪的童年伙伴回家。

千万年的乡村，是大地上子民们的白月光。凤凰边陲，沈从文在水的柔波里长眠。漠河以北，迟子建在雪原上跳跃。高密东北乡，莫言在高粱地里仰卧。富春江畔、山阴道上、洛阳城里、灞桥边、鹦鹉洲…尽是目不暇接的风光。如果读过鲁迅的《故乡》，读过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喜爱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我们并能感受到江子散文中向“经典”致敬的元素，也能窥见其中对现实的热切关注。他用小说叙事的笔法写散文，用抑扬顿挫、伏笔照应、烘托渲染的手法写人生百态。《回乡记》如赣江之水一般，流动在散文的眉宇之间，凸显出了难以言传的神韵。

世间没有桃花源，田园将芜。生活千疮百孔，我们每个人都在默默缝缝补补，女娲炼石补天，凡人炼字补心。《回乡记》里的语言质朴平实，却字字修补人心。江子老师有时把自己放入故乡的人群中，经历生老病死，真实地袒露喜怒哀乐，但有时又置身事外，从局外人的视角窥探乡邻内心，有时还劝勉执着于建房的同乡，用对白、自白、独白、旁白、画外音等多声部写出了动态的、鲜活的脚本。

费孝通的《乡土中国》里的差序格局渐渐消失，在经济大潮的稀释下，暂时栖居在土地上的子民们，渐渐地无力回乡。但江子并不是用悲观的口吻批判现代化，他适应着变化，在县城购房居住，也接受时代的进步，让失落的世界永存在纸上。时代造就乡村，百姓是乡村永不风化的雕塑，所以江子要为村民们“立像”，他笔下的故乡没有一眼万年的风华绝代，没有营造成网红打卡地的功利。历史传说不出场，山川美景不过多渲染。即使引用了杨万里，也只是让大诗人客串，主角始终是“黄发垂髫”的村民们。那里没有传奇，没有英雄，没有神话。在水一方，溯洄从之。《回乡记》对乡野的温情与粗鄙，或简笔勾勒，或工笔细描；对于乡村的病理望闻问切，或中药调理，或西医解剖，让外乡人、他乡人都变成故乡人。

和平年代，回乡变得不那么郑重其事，不经意间，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清明节期间空旷、笔直的大街，听着楼下麻将馆的喧哗声，不由得沉吟万分，遂想起《回乡记》里的句子，觉得在回忆里走一遭也是回乡。正如在序言与后记中，江子老师写出的人生的“悲欣交集”，那是弘一法师般看透世事的苍茫，也是精神世界的圆满。疫情当下，南昌那座英雄城也曾按下了一周的暂停键。梨花落后清明，清明节即将到来，跟着江子回乡，回到“山河无恙，人间温暖”的时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