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岁的时候,一个我回忆比见面还长的男人去世了。
那是我的外公。
我们一家都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外公也是;
只有外婆的老家在无锡。所以我喊她外婆而不是姥姥,姥爷自然也就成了外公。
外公给我留下的很多记忆其实是间接的:
我从大立柜玻璃下压着的照片,辨认他的容貌;
从外婆的默默眼泪分辨他的温柔;
从妈妈的叨叨叙述想象他对我各种的好;
从爸爸遗憾的叹息认识他的品格。
所有一切构成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正直、深情、爱每个人甚于爱己的男人,在我还懵懂不大记事的年纪就罹患肝癌,离我们而去了。
而他就是我的外公。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写出一篇优秀作文:《我的外公》。
我写我的外公,在我还没有记事的年纪就撒手人寰;
写他抱我在怀里,偷偷买“鬼脸嘟嘟”给我吃;
写他塞给出租司机十块钱,为了不叫我挤公交回家;
写他的爱人,我的外婆,在无尽深夜的空荡屋子里,孤单地徘徊……
我的老师很感动,把作文交给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很自豪,把作文带给我的外婆;而我的外婆一边读,一边哭泣,最终没有能够读完。
这令我有些局促。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哭哭啼啼。
每年扫墓的时候,我都怀着几乎是欣慰的心情,看外公墓碑上整洁的刻字,看四周新鲜、生机勃勃的青草和上面的虫。外公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样子。死亡就是一个人突然消失,不是变成一块冰冷的墓碑,而是彻底不见,不留下任何实体。他可以渗透在这一方空气里,可以透过层层神经进入妈妈的梦。他可以突然浮现在外婆脑海中,接替她原本的笑脸。但他不会伸出一只手来触摸我,也不会化作一阵风吹破我的出神。
可能正是如此,在此后的二十几年中,我对死亡的态度一直显得有些平淡。死亡不是令人恐惧的事情,令人恐惧的是突然改变的习惯。所以,外公的消失不见,于我只是改变了想象他的方式,于外婆却是一场似乎没有尽头的无法适应。
但终点在去年此刻到来了。昨天,是外婆去世一周年。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妈妈也没有哭。
那天早晨,妈妈听到消息去外婆家,甚至没有叫我起床。而等到我醒来赶过去的时候,外婆已经安安静静地离开了。死亡与睡梦几乎没有断点,我们都认为那是一种福气。
外婆家空前塞满了人。我们买白酒,买毛巾,收拾衣物,又去打扫老家的屋子。老家屋里的大立柜空无一物,除了玻璃下外公外婆的合影。我们没有时间吃饭,我叫了外卖便当。
那天外婆单位的人来了,鞠了三个躬,留下一些安慰话便走了。接着外卖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寄存骨灰、办理手续的人陆续回来,我们安排他们吃饭……最后,外婆的几个女儿守在老家屋里。其余则各自回家。
三天内便完成了守灵,告别,和火化。在从四岁起便无比熟悉的墓园后院,我烧了一袋纸钱和一兜衣服。老公烧了一袋什么很精巧的贡品。人很多,我们没有时间久留。炉子前面排着长长的队,烧去的东西也不知会不会搞串。
吃饭,聊天,想一想未来,谈一谈我们小辈。老一辈么没什么好说的,这一年一年。
外婆下葬那天我没有去。我即将开学,去了另一个城市。其实下葬的地方我也去过很多次了——外婆的新家,就是外公住了二十几年的老窝,青草和虫鸣环绕的那一方土地。外婆的半面字新,外公一侧的字已经陈旧了。
直至今日,我的四位至亲老人,都完成了自己的一生。很遗憾的是,算起来,我并没有严格意义上见证过任何一场告别。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甚至当时并不知道;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在接老公赶去的路上,他哭得比我还厉害一些;
奶奶去世的时候,疫情原因没有回去,只在前一天的视频里见了最后一面;
到外婆去世时,我们已经明白了每个预兆。这个总有一天的结局,我们都等了很久。甚至当时没有哭泣的妈妈,在此后一年中不断回想流泪的情景,也同几年前的爸爸一般。
令我不能习惯的却是另一件事:外婆去世了,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年长的亲人。
十年来,我一直在外游荡。回家乡和看老人仿佛是一组嵌套的模具,开启一个就必然连带出一串。甚至连前置的“买伴手礼”和结尾的“多回来看看”都渐渐程序化。
而现在,这个模式被彻底打破了。回家的每个年节,再也没有人等着我去探望了。说来或许可笑,我是曾幻想过将我的孩子带到我的祖父母辈面前的,
只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感觉:当看着老人在面前一点点寿终正寝的时候,是不会特别难过的。他们的生命力那样自然地一点点流逝,甚至不会使我特别依恋或不舍。他们已不是我熟悉的他们:也许很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再像往常一样亲热,甚至根本不再认得我。
可是,等到他们终于不在了,那个熟悉的人又会重新变得清晰:
爷爷去世之后的两年里,我无数次梦到他,后来又加进了奶奶。梦里的爷爷不会再耳聋,不会突然情绪化;梦里的奶奶忙忙碌碌少言寡语,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
直到醒来的一刻,这些身影才会随着理智浮现而逐渐陌生,消退。
就像我直至今日,才渐渐拨开外婆近几年一直模糊的面纱,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想起她喜欢看大宅门,喜欢听叽叽呀呀的剧;
想起我写外公的一篇作文,把她看哭,使我不安;
想起她很喜欢我老公,觉得他长得有南方人的白净样子;
想到最后一次看她,她精神很好,吃了我塞给她的点心。我挠她痒痒,她咯咯地笑。
我第一次为外婆哭,是在她去世106天的时候。那天的我在他乡,听妈妈说她和几个姨去扫了墓,突然想起《大时代》里,小尤太给展博唱过一曲“似是故人来”:
“……前事故人忘忧的你,可曾记得起;
欢喜伤悲老病生死,说不上传奇……”
我不为离别伤心。对她而言,瘫痪在床日复一日的寂寞是不及与外公重逢的;
我难过的是,等我再回家的时候,确实不会有任何人期盼着我去探望了。
就像以后的新年,也再不会需要鞭炮、糖果,和串门。直到爸爸妈妈慢慢变成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样子,而需要“串门”的可能是我未来的孩子。
而我们接棒起爸爸妈妈的角色,扮演枢纽一样承上启下,盘旋在各自家庭中的“大人”,在每个年节日常,探亲、奔波,却再也不能做回谁家的小孩。
从这一刻开始,童年才真正的结束了。
2023.08.18,外婆忌日一周年零一天
很遗憾,昨天忘记了回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