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着霜叶飘红的浪漫,听着征鸿日暮的哀怨,踏着寒月徘徊的留恋,时间女神走到了秋的尽头。
昨天百树摇枝,萧萧瑟瑟,借风声控诉着寂寞,今晨满树开花,洋洋洒洒,借飞雪舒展着希望。从树枝上取雪,攥成团儿,然后看着雪团儿流出水滴来,看准伙伴的脸,突然刷刷地把雪水甩过去,掉头就跑,跑出两三步,站在那儿,做着鬼脸儿挑衅,等着小伙伴来追。小伙伴们追着跑着,人声鼎沸,他们的笑声似乎在宣告冬天的到来。
在东北,没有雪,不叫冬天。冬天的第一场雪,是站不住的。孩子们很盼望下一场大雪。东北,是不缺大雪的。你看,大雪,说下就下。铺天盖地,仿佛天女散花,如鹅毛,似柳絮,在猎猎的北风中,尽情地舞蹈。
冬天的傍晚来得很早。摇曳的灯光,白雪公主的梦开始了。在梦里,孩子们见到了七个小矮人,他们在一起玩儿,玩得很开心,成为最好的朋友,并且一起保护着善良美丽的白雪公主。
其他孩子的梦在继续,而我的梦,天没亮,就被胡子拉碴的爸爸叫醒了。
“趁着下大雪,生产队放假,咱爷俩去县城看你白叔叔……”睡眼惺忪中,看着爸爸兴奋的眼神,好梦被搅醒的不快,一扫而光,我也激动了。跳下土炕,胡乱洗了一把脸,狼吞虎咽地吃了半块窝头,喝了一碗苞米面稀粥,妈妈帮我戴好狗皮帽子,缠上围脖,又把解放牌棉胶鞋的鞋带儿系紧了。等爸爸把一切该带之物准备停当了,叫我出屋。
坐在马爬犁上,顶着满天的星斗,蹚着厚厚的白雪,抄近道,直奔县城。
一路上,爸爸欢快地甩着大鞭子,吆喝着枣红马,絮絮叨叨地讲着白叔叔的故事。
白叔叔,是县印刷厂的技术员,大学毕业,是北京下放知青,不晓得什么原因迟迟不能回城。夫妻俩的工资太低了,一家4口,生活极其困难,特别是夏季和冬季,连吃饭烧柴都成了问题。
爸爸喜欢读书写字画画,在生产队里挣的工分儿养家糊口都困难,根本买不起书本和纸张。听说县印刷厂里有印废了的残次品低价外卖,爸爸就去买。白叔叔见了有文化的爸爸,两人投缘,就压低价,后来干脆就白送,一来二去,成了朋友。爸爸就抽空往他家里送吃的和烧的,夏天送黄瓜、角瓜、豆角、茄子、辣椒,秋天送煮熟的苞米棒子、土豆、倭瓜、萝卜、白菜,冬天送大煎饼、粘豆包,冻豆腐,冻沙果,木头柈子。因为爸爸是出了名的能干,春天偷偷摸摸地私开了不少小块地,种上许多庄稼蔬菜,我们一家6口人根本吃不了,这些小块地一年的收成几乎都送给了白叔叔一家。
每次到县城,白叔叔和白婶婶需要一阵子密谋,然后白叔叔揣着钱和粮票,瞒着两个女儿,领着我,下饭馆,给我解馋。每次都到当时县城里最有名的饭店叫蚂蚁河饭店吃麻花、油条、面包、肉菜,到最大的商店叫综合商店买文具。每次都会对我说,这个综合商店将来会扩大,变成几层楼的大商场,东西对过连成一片,呈对称分布,上面应该修成一座天桥,把东西商场连起来,天桥里可以开成便民小餐厅,卖一些风味小吃。县城里到处是高楼大厦,满大街都是小汽车,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每次听着白叔叔的异想天开,我感觉有些海市蜃楼,痴人说梦。我最感激的是,他会送给我一些小画书,有《岳飞传》、《杨家将》、《封神榜》、《说唐》、《聊斋》、《三国演义》、《水浒》、《红楼梦》、《西游记》、《济公全传》、《铁道游击队》、《吕梁英雄传》、《地道战》等。有成系列的,有不成系列的,这些都是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最大资本。
另外有些大书是爸爸感兴趣的,有《黄帝内经》、《伤寒论》、《医宗金鉴》、《濒湖脉学》、《史记选译》、《历代文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唐代三大诗人诗选》、《千家诗》、《李白》、《李白诗选读》、《柳宗元》、《宋词》、《辛弃疾词选读》等等,白叔叔绝不吝啬,慷慨地送给爸爸,并且告诉爸爸有选择地让我背一背其中的好诗文。
白叔叔的酒量和我爸爸一样,不大,一喝酒醉,不过酒品还好,不作不闹。喝到高潮就吟诗诵文,我惊讶于他的学问如此渊博。回家后,爸爸就按照他的推荐有选择地让我背诵记忆。爸爸常常将大段不易背诵的段落写在大白纸上,贴在墙上让我用功去学。例如《师说》、《进学解》、《小石潭记》、《醉翁亭记》、《岳阳楼记》等等。
这些对于我接近文学和热爱文学有着深刻的影响和裨益。白叔叔挂在嘴边的总是雪莱的《西风颂》--
让那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嘴唇向昏沉的大地吹奏!哦,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大约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白叔叔落实了政策,他们一家4口返城了。爸爸盼望着包产到户,过上小康生活。在回城分手之际,白叔叔说,莫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中国人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着吧,过上幸福生活,实现四个现代化,绝对不是梦!
白叔叔一家返城回北京的时候,我和爸爸到尚志火车站为他们饯行送别。那一年,恰巧是冬天,天上飘着几朵大大的雪花,落到衣服上就融化了。
今年的冬天到了。冬天一到,人们累积了一年的牵挂和惦念就开始发酵,叠加了数载的相思和希冀就开始膨胀。冬天,是年终和岁首交接的季节,新与旧再次碰撞,爱和恋在此交织,冬天里的故事最感人。
白叔叔回北京已经多年了,因为当时通讯极不发达,抑或白叔叔一家安顿得不好,杳如黄鹤,一去无音,让我们好生担心。爸爸今年82岁了,很想与白叔叔把酒言欢,叙说别离之思,不知白叔叔是否安在?我也想着白叔叔的好,想着白叔叔家的两个小妹,想必两个小妹也儿女成群,事业有成了吧?记得当初我们三人的约定,考上大学,到北京或黑龙江一聚,已成昨日之黄花。
人生的无常,命运的多舛,分手刚开始的时候,让我们对白叔叔一家有着更多的担忧。到后来,想到白叔叔说的话“一切都会好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好”,我们就相互安慰,白叔叔一家肯定一切安好。眼见得,我们家,我们村,乃至我们的国家都在发生着变化。当年白叔叔预言的商场及天桥都历历在目矗立在眼前。当年的革命老区,如今高楼林立,百业兴隆,不少农民在县城住上了楼房,买了小汽车,在城乡之间往来种作。很多农家子弟考上了大都市的名牌大学,成为博士后的,出国留学的,出国劳务挣大钱的,十里八村的不再是什么新闻了。
我时常劝导爸爸,中国在发展,人民在富强,北京是祖国的心脏,北京人民的生活你还要担忧吗?如今通讯这么发达,世界都在讲地球村概念了,天涯若比邻,白叔叔一家,迟早会联系上的!这叫好事多磨,越磨感情越厚。
说到这儿,爸爸点了点头,因为他知道,冬天到了,春天不会遥远,相聚还会遥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