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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红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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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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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

 

江红斌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既熟悉又陌生。驴套娘一踏进这所院子就有了这种感受。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又离开这里十几年,咋一回来,心情确实有点复杂。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慢慢加大,在墙头、树枝上积了一层,黑夜亮了起来,使久未住人的院子笼罩在一片白光里。屋里,空调无声地吹着暖风,吹走了陈腐,吹走了陌生,暖意融融,氤氲着梦一般的温馨。

驴套撅着屁股在席梦思上整理床铺,非常认真细心。驴套说,娘,比你们那张铺着稻草的床暖和多了。

驴套娘说,暖和多了。

驴套说,厨房有电磁炉煤气灶,千万不要再烧柴火做饭了,污染环境。

驴套娘说,不烧柴火。

驴套说,这院子大,你一个人住着清净。

驴套娘说,心里不清净。

驴套就掏出一张发黄的纸片递给母亲说,咱有契约,不亏欠谁的!

驴套娘不再说话,只是盯着飘过窗外的雪发愣。这时,驴套接了个电话,就急着要回县城,他说,娘,你知道那口子的脾气,回家迟了又是一顿吵骂。记着,咱驴套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像从前那样再拼命干活。这样会招人笑话的。从明天开始,吃罢饭,就去光照寺门前闲聊,咱以后要享福!

驴套不再交代,钻进了汽车。汽车冒着一绺白光,劈开雪雾,急慌慌回县城了。

驴套娘手里捏的那张纸片始终没有放下,直到驴套走远了,才低头仔细看。她不识字,但认得那是八斤十多年前写的。那年,八斤愁容满面来家里找她。八斤说,驴套娘,咱们都不容易。驴套爹死了有一年多,恁儿媳妇儿也没个好脸。小木没有娘也真不行,没人照顾,难长成人哩!

八斤说,咱俩搭伙过日子吧,八两半斤,凑合吧。

驴套娘始终不同意。八斤却铁了心,十趟不行二十趟去找驴套娘商量。八斤说,咱俩定个契约吧。就把儿子小木的作业本撕了一页,写了一张契约。

“我,八斤,自愿与驴套娘搭伙过日子。日后,不管哪一方先死,各回各自的家,不连累任何人。”

驴套娘被缠的没办法,看着八斤爷俩也实在可怜,驴套娘脑子慢,也没想许多,就搬到八斤家住了。驴套两口就恼她,以她没跟他俩商量就嫁了为由,断绝来往,好多年都不联系。

在八斤家生活没多长时间,驴套娘就后悔了。原来,黑铁塔一样的八斤看着像个雄赳赳的大汉,实则草包一个,常年有病,出不得力气。驴套娘心里悔,嘴上说不出来,就认了命,想来本该如此吧。她说,八斤,你在家照顾小木吧,地里的活有俺哩。驴套娘每晚还要照顾小木生活起居,一家三口的吃喝拉撒都料理的清清爽爽,小木倒也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了。

小木像他爹,脑子笨,嘴拙。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整年不回家不说,连一分钱都不往家拿。八斤有时候会恶狠狠地说,就当没这个儿子算了!驴套娘却心软,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有些护犊子。她说,还小哩,娶了媳妇就懂事了。

小木果然懂事了。有一年,年关将近,小木夹杂在返乡大军的队伍里终于回到了家,怀里却揣着一个周岁不到的男婴。驴套娘问小木,这孩子是谁的。小木始终没有回答,只是木木地说,给我照顾好这孩子。八斤要上牛脾气,被驴套娘劝住了。驴套娘伸手接住孩子,细看这孩子,虎头虎脑,跟八斤有十二分的像,心里更加喜欢,就对八斤说,这孩子,咱养!

他们给孩子取名叫曙光,意思是说,有了这孩子,八斤的家能看到未来的希望了。小家伙也特别招人喜欢,除了长相可爱,脑子特别聪明,学啥本领,一教就会,尤其是嘴巴特别甜,见大人不称呼长辈绝不说话。驴套娘心里那个美呀,干活儿也轻快了许多。等曙光到了上学的年龄,驴套娘更不让八斤干活儿了,让他在家专职接送孩子。自己打工回到家洗衣服做饭,晚上照顾曙光睡觉起居,一天到晚忙的像个陀螺,没有得闲的时候。

光照寺门前的闲人们说,驴套娘就是一头驴,是八斤雇的一个长工!

驴套娘听了不做声,依旧干的热火朝天。

光照寺门前的闲人们说,驴套娘是八斤请来的免费保姆,照顾大了小木又要照顾小木的儿子曙光。

驴套娘心里就甜。她越来越喜欢曙光,觉得一刻也离不开曙光了。

搬回家的第一个夜晚,驴套娘十多年来第一次失眠了。雪的白光照进房间,在被子上跳跃,让被窝里的人辗转反侧。光照寺门前闲人们的嘴伴着这白光总是在驴套娘的眼前晃来晃去。

光照寺门前闲人们的嘴跟这天气一样阴冷,结了冰的舌头就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八斤死的当天,闲人们就说,驴套娘是天上派来的克星。她是水命,天河水命,而驴套爹和八斤都是火命。这两个倒霉蛋命中注定要被驴套娘的水命克死!

其实,八斤死的时候,驴套娘正在花木地里热火朝天地刨树。老板要卖一批绿化树,客户等的急,任何人不能请假。驴套娘因为中途急着要走,一天的工资还被扣了。说驴套娘克死了八斤,真冤枉了她。驴套娘心里说,八斤死的时候,俺还在花木地,咋就隔着空气就克死他了呢!

一晚上,驴套娘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毕竟没有文化,想不通道理,直到天大亮了,她始终没合眼。

天气也像驴套娘这两天的际遇,有点让人无法适应。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昨晚地上一层薄白的雪隐了身影,裸露出赤白的地面反射着一束束阳光。阳光太强了,本来眼睛就小的驴套娘,边用手遮挡着阳光边用另一只手揉着眼屎,打着哈欠,来到光照寺门前。

光照寺门前凌乱地摆放着石墩、废弃的木沙发和用砖头瓦块堆起来的凳子。李庄镇无所事事的闲人们就怡然自得地坐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重复千百遍的陈年往事。真没有话说的时候,打个长长的哈欠,合上大嘴,开始闭目养神。驴套娘小心地走过来,生怕打搅了这些人,捡最边上的一个座位欠着身坐了下来。

光照寺门前的闲人们却早已发现了驴套娘,咋一见她,本来半死不活的神态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睁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仿佛在欣赏一具出土的木乃伊。

驴套娘,不去花木地打工了吗?你可是跟驴一样,不舍一晌歇哩!

不去,驴套让俺往后要歇身体。驴套娘仿佛害羞似的,声音有点怯。

再也不去八斤家了?

不去,俺和八斤有契约,不管谁先死,各回各自的家。

曙光咋办?那家伙可是人小鬼大,贼机灵。

驴套娘一激灵,身子开始哆嗦,说话也不利索,谁……谁……知道哩。

闲人们就开始埋怨小木,驴套娘不是亲娘胜似亲娘,说不要就不要了,她可不是个破家具呀!

驴套娘再也不接茬了,她眯着眼看天,瓦蓝的天空下,村庄的屋顶都被太阳的白光覆盖,一片澄明。这让驴套娘心里难受,由不得想起昨天下午埋罢八斤后所发生的事情。

下葬的一阵撕心裂肺的鞭炮声,宣告了八斤浑浑噩噩一生的终结。八斤也算是入土为安吧,驴套娘这样想着,心里的难受便化为一串长长的叹息,伴随阴霾天气,把一腔悲愤挥洒在空气里。回家的路上,她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样子。

回到家的人们,似乎都把八斤丢到坟墓里去了,一身轻松。他们现在急着要解决的是驴套娘的问题。驴套娘的去留问题是当务之急。

争吵在八斤的三间正房里隆重举行。

驴套扬起手中那张发黄的作业本纸,示威性地瞪着小木说,我们有契约。这上面写的分明。况且,娘还是俺的亲娘。

埋葬父亲八斤后,懒散,愚笨的小木,也学会了思考人生,他说,娘养大了我,也会养大曙光。

驴套就急了,伺候一茬又一茬!娘是你们家的牲口?

小木避开驴套咄咄逼人的目光,转向驴套娘,你在家照顾曙光,我去打工,每月给你一千元生活费。

驴套鼻子哼了一声,没门!问问你自己,这么多年,你叫过几声娘。

驴套娘把小木认认真真搁心里想想,自打进的这个门来,小木叫娘的次数都能数过来。这个不成器的小木!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了驴套的愿,驴套娘跟驴套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回到家的驴套娘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驴套娘的头开始发晕,两耳犹如塞了知了,嗡嗡作响。她以为自己生病了,去了趟村卫生室。江医生见到驴套娘颇感意外,说,这日头莫非从西边出来了,铁一样的驴套娘也会生病!

驴套娘有些害羞,窃窃地说,头晕眼花耳朵响。

江医生已经把驴套娘的病诊断个八九不离十,说,血压太高,收缩压二百一,舒张压一百一。驴套娘啊,春天体检血压还低呢,咋说高就高的离谱了!是曙光那孩子给闹的吧?

驴套娘一激灵,作出的动作明显是在掩饰慌乱,拿起药连忙离开了卫生室。

晚上,驴套娘吃了药,和衣上床睡觉。极度的困乏让她神智有点恍惚,迷迷糊糊睡着了。刚过午夜十二点,她就被梦里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她努力回忆梦里的那个孩子是谁家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醒来的驴套娘精神确实好了很多,只是再想合眼睡觉已经不可能了。她那双小眼睛瞪的溜圆,一丁点儿的睡意也没有。皎洁的月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挤进了窗户,把被窝里的驴套娘照的透亮,仿佛要穿透她的身体照在心上一样。这时的驴套娘突然感到心口像谁扎了一针,一阵刺痛,不由自主抬眼看了一下窗外。

窗外,白乳汁样澄明的月光有些厚重,寂然无声,让天空变得博大鲜活。一颗星星寂寥地挂在浩瀚星空中,那样孤独,那样寂寞。驴套娘默默地瞪着那颗星星,心痛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打了个寒噤,感到身上发冷。也许是泡沫一样的云彩,变换着姿态,时不时遮挡了月亮,月光时断时续地隐现,让驴套娘的心如波涛般起伏,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被扔到谷底。驴套娘不忍心看窗外,就收回目光,在屋内逡巡。

屋里的墙壁光秃秃的,还是十几年前离开时的模样,只是在黑魆魆的角落里挂了一幅驴套爹的遗像。在寂静的夜色里,遗像有些张牙舞爪。驴套娘直视着遗像,越看越觉得像八斤。八斤的形象就在驴套娘的眼前活泛起来。时间长了的时候,驴套娘就在心里恍惚地埋怨八斤,老东西,来这里干啥,好好看护曙光才是正事!

一想起孙子曙光,驴套娘再也不能安静地躺着了。她开始在床上翻着烧饼。

夜,闹人的长。

夜色就是一只熬粥的锅,驴套娘被煎熬在锅里。

李庄镇上唯一的一只公鸡终于鸣叫了第一遍,驴套娘再也躺不住了。她愤然掀开被子,从席梦思床上滚下来,心里说,软的床躺着最难受!

驴套娘一踏出门,就被月光完全覆盖了。她的身体银光闪闪,反射出一道道白光。驴套娘一愣,脚步有些蹒跚。

李庄镇的街上,寂静无声,曼妙的月光用薄如蝉翼的轻纱把村庄覆盖。弯曲的街道,参差的屋顶都被月光呵护,听话的孩子一样安详。带着寒露的空气有些潮湿,刺的脸像刀刮。驴套娘却不管不顾,迎着逼人的寒气走出家门。

路过光照寺门前,驴套娘特意看了一眼。白天挤挤挨挨的人们不见踪影。破沙发、石头凳子歪歪斜斜,没一个正形,在寒光里瑟瑟发抖。驴套娘懒得多看,快步离开了。谁家的小狗撒癔症地哼叫了一声,让神经紧绷的驴套娘误以为是熟睡的曙光想撒尿。

三天不见,八斤家就让驴套娘陌生。八斤那个低矮的小门楼在冬天的寒光里露出一副寒酸模样,让人看着心疼。门上埋八斤时贴上的白色对联依然还在,给人一种悲凉的感受。驴套娘在心里就骂小木,没脑筋的东西!紧走两步,来到门前,刚要伸手敲门,驴套娘没来由地犹豫了,敲门的手停在半空。要是在早先,驴套娘从来都没有这样把事情过脑筋的。

夜,在驴套娘的犹豫中,慢慢开始苏醒。谁家的孩子被一泡热尿憋醒了,哭声打破了夜的沉静。这时,八斤的街门突然打开了,小木现在门楼里。他身后背着双肩包,肩上扛着塑料编织袋包裹的被褥,胸前的怀里还揣着熟睡的曙光。月光照在曙光的小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睡得那样安详。

小木看到驴套娘,吃惊地叫了一声,娘。

小木叫娘的声音不是太大,却在寂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了。驴套娘听了有种震耳的感觉。她问,小木,你这是……

没办法,我和曙光都要吃饭。小木的话有气无力。

驴套娘没直面接茬,只是淡淡地说,回屋吧。她推开半掩着的门,自顾走了进去。立马,银灰色的月光乒乒乓乓地跟了进来,仿佛驴套娘带着一身的白光一样。

院门外,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那张契约在潮湿寒露的浸润下,隐没在犄角旮旯的阴影里,不见踪影。

2019年1月15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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