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经过村上原来的集体林场,我突然看到一大片黄红色的植物,马上想到这植物就是红花。而在我的脑海里则迅速闪现出一幅这样的画面:夏日的夕阳下,一位五十多岁的高个子老人站在一片栽培有红花的农田里,正在专心致志地采摘红花。夕阳把农田里的红花照得异常火红,站在中间的老人也被渲染得一身红光。那老人身板笔直,熠熠生辉,由于视觉上的冲击,给人一种心灵的震撼,让人终生难忘。
这位时刻保持着军姿的老人就是我的三爷。我第一次从村里到集体林场给看场的三爷送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那天三爷只是在挂满辨蒜样黄杏的老杏树下,捡了几颗落地的青杏,在浇地的垄沟里洗了洗泥土递给我吃。
在我少年的印象当中,还有一次关于三爷的深刻记忆。在他临终前,因患肺癌从集体林场搬回老家那两间低矮的小屋。他躺在里间的那张旧木床上,清癯的脸只剩下高高的颧骨,肋骨凸显,大腿比常人的胳膊还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蜷缩着,只有半大孩子的身长。他活脱脱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深陷的眼窝里,无神的眼睛盯着房梁某处一动不动,让我幼小的心灵陡增恐惧。
这就是三爷留给我仅有的记忆。虽然小时候我也经常听村人们说起三爷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革命功臣,但我一直在村里标榜的是我们家祖传的木匠手艺和我作为医生的医疗技术,根本没有想到我还有革命功臣的血缘可以炫耀于村中。
前一段,我们村志编委会成员开会讨论,一致认为必须把江学信的英雄事迹编进村史之中。江学信就是我的三爷。在收集村志资料时,从众多老年人关于三爷片言只语的讲述中,三爷的形象慢慢在我的脑海中丰满鲜活起来。三爷鲜明的形象颠覆了我对三爷的那两段记忆,让我欲罢不能地非要为他写一篇纪念文章。
三爷学名叫江学信。在我们江氏大家族中,按“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排行,他排在老十。是我亲三爷,我族里的弟兄都叫他十爷。按说,三爷只是四十八口江氏大家族中一位普普通通的族人,在“学”字辈的十四个叔伯兄弟中也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妻子女儿三口人过着周而复始的单调生活。要不是日本鬼子发动侵华战争,烧杀掳掠我们这片富饶的沃土,我的三爷也许会终老一生,平平静静地生活在村中。但是,战争改变了三爷的人生,让他的人生充满了传奇。
出于对日本鬼子的仇恨,抗日武装纷纷组织当地农民,采取扒铁路、破坏公路、骚扰伪军据点等等行动,展开对敌斗争。日本鬼子为此进行了残酷的“大清乡”报复行动。在那次大清乡中,三爷与许多村民被捕了。日本鬼子对所抓的村民刑讯折磨。三爷为了营救被抓去的父老乡亲,毅然承认所有的行动都是自己一人所为。结果,同村的人都被放了回来,三爷却被日本鬼子装在闷罐火车上拉到东北,下煤窑做了苦力。
三爷到煤窑没多久,就于一九四二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参与煤矿工人与日本鬼子的斗争运动。日本投降后,得到解放的三爷随即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随部队转战在东北的白山黑水。辽沈战役期间,三爷参加了战斗最惨烈的黑山阻击战。部队入关后,又参加了平津战役。安新战役结束,在新乡休整七天,没有回家,便随大军南下,为解放全中国继续战斗。
五零年朝鲜战争爆发,三爷作为第一批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奔赴朝鲜战场。经过二次战役后,三爷被调到警卫团任通讯班长,负责板门店谈判中方的保卫和通讯工作。直到一九五六年志愿军完全撤离朝鲜,三爷才回到国内。
三爷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碎片化的记忆了,而是有血有肉,充满血性的优秀男儿!红花地里那幅图画上再也不是那个孤单的老人,而是一位浴血奋战、驰骋沙场的勇士。这勇士形象令我心潮澎拜,顿生钦佩之情。我想象不出三爷脑子里究竟根植了什么思想,让他一身凛然正气、英勇无畏!三爷的战斗事迹时常在我的脑海里呈现。我迫不及待要还原一个完整的三爷。
回国后的三爷结束流血牺牲的战斗生活,光荣退伍了。部队打算留他在大城市,他拒绝了。县里的公安局希望他能留在县城,他也婉拒了。三爷带着满满一袋子的军功章、带着标注着通讯班长职务的退伍证、带着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带着对故土的热恋,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此时正值家乡从高级社向人民公社转型期。轰轰烈烈的农村变革激励着三爷,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建设新中国的洪流之中。他在生产队里当了队长,带领社员群众战胜三年自然灾害,逐渐改变生产队里一穷二白的面貌,使人们的生活逐步改善,向着富裕康健的道路迈步前进。
正值壮年的三爷,由于在煤窑非人的苦力劳作;由于战争年代的餐风露宿;由于建国初期物资匮乏、生活清苦,不到五十岁,身体就垮了。大家劝三爷从此休息,安享晚年。可不甘寂寞的三爷还要发挥余热,到村上的集体林场看场子。
在林场,三爷依旧不愿闲着,非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那幅让我记忆深刻的、红花地里摘红花的画面就是三爷一刻不愿闲着的缩影。在给三爷隔三差五送菜的那几年里,我见的最多的是三爷在红花地里干活儿的身影。从整地育苗、栽培定植,到施肥松土、锄草间苗,一直到采摘红花,都可以见到三爷的身影在地里忙碌。尤其是三爷在红花地里采摘红花的画面最让我记忆深刻。小小年纪的我,每次看到这个画面,身心在橘红色的光里备受鼓舞,心中就有一种冲动的感觉,少年的英豪之气顿生。
许多时候,我在研究王清任《医林改错》里为何重用红花的过程中,自然而然想起我的三爷;在研究女人常用的“四物汤”中为什么重用红花时,还会想到女人。在村中,许多人谈起三爷的一生都会在最后惋惜地叹道:革命功臣戎马倥惚一生,到老却孑然一身,后继乏人!我因着红花的缘故,却有与众不同的感知。三爷的生命中并不孤独,他的一生之中有三个女人陪伴着他。
这三个女人是三爷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因失去父爱,女儿患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过早夭折了。在新乡休整的三爷听到这个噩耗,把悲痛深埋在心中,毅然随解放全中国的大军南下,继续战斗。他退伍回家时,得不到任何消息、以为他不在人世的妻子,早已改嫁他人。按当时国家对革命功臣的政策,改嫁的妻子在丈夫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回归家庭。三爷与妻子见了面。当三爷知道妻子已经跟现任丈夫育有儿女的时候,他不忍拆散妻子组建的家庭,放弃了接回妻子的打算。三爷弟兄三个,应该共同奉养老母亲。回到家乡的三爷独自侍奉母亲,他要把二十年来对母亲的亏欠弥补起来。直到母亲病故,三爷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我有时在想,三爷对红花情有独钟,应该跟这三个女人有关。红花也许就是女人的化身吧!三爷种植红花,用心呵护红花,把自己的生命与红花紧密相连。这让我对红花产生了迷恋的情怀。自从知道了原集体林场那里有了红花的栽培,我总爱着意到那里看看。看红花棉铃一样的果实上慢慢开放的红花;看红花由柔嫩的黄花慢慢长成壮实红花的演变。
每次,看红花久了,眼前就浮现出三爷在红花地里被夏日的夕阳照射后的画面。这在我脑子里定格的画面,让我在对有血有肉的三爷有了重新认识以后变得越来越清晰。而清晰的画面又让我心潮激荡,充满了红色的幻想。满目的红花就是红色的海洋。株株红花仿佛就是千千万万个为人类解放事业、为人民过上幸福生活而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志士。我的三爷就是这些革命志士中的一员。在红花鲜红的颜色里,我能看到三爷一生中的人生轨迹。
我仿佛看到三爷在日本鬼子刑讯逼供下的大义凛然。
我仿佛听到三爷在暗无天日的煤窑里向党旗宣誓时的铮铮誓言。
我仿佛看到黑山阻击战中,掩体里三爷手中机关枪发出的愤怒火焰。
我仿佛听到朝鲜战场上,三爷与美国佬拼刺刀时发出地裂山崩的怒吼。
我仿佛看到板门店里,挺直脊背乘坐偏斗摩托,向不可一世的美国佬送达谈判文件时,三爷不卑不亢的潇洒英姿。
我仿佛听到黎明时分,三爷用铿锵的律动敲响生产队里上工的铁钟。
我还仿佛看到病床上的三爷在弥留之际,因着未尽的事业而不肯闭上的那双直直的眼睛。
……
我的眼睛开始迷离。那开得正艳的红花就是一汪红色的血液,是从三爷血管中流淌出来的血液。这血液滚烫似火,就像火山喷发出的红色岩浆。它燃烧激情,温暖大地。这火热令我血脉贲张,豪情万丈。谁说三爷后继乏人,全是无稽的扯淡!我就是三爷的后人,我不仅继承着老江家祖传的木匠手艺,同样也继承着三爷的血脉,血管里流淌着三爷红色的血液!这滚烫的血液会永远激励着我,直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
夏日的夕阳明亮辉煌,一束束橘红色的光线泼洒过来,那红花越发鲜红、风姿绰约。夏风劲吹,掀起红色浪花,摇曳醉人!夏天来了,红花开了,丰收的季节里,到处都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麦香。多么令人欢欣鼓舞、丰收在望的图画啊!奋斗一辈子的三爷却无法享受这幸福生活,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这让我对红花有了更多的情感难以释怀。我真正明白了弥留之际,三爷那直直的眼神里所蕴涵的深刻含义。他留恋这个世界,留恋这个为之奋斗终生而变得欣欣向荣的国家。这是希望祖国更加美好的期许目光!这目光同样深深印在我的心坎上了。
所有人都应该记住我的三爷。他那用鲜血浇灌出来的血色红花,能带给你无形的力量,让你澎湃激越,让你豪情万丈,让你血脉贲张!
请记住吧。我的三爷,江学信,革命功臣,生于一九二三年四月初九,卒于一九八零年阴历四月×日。他老人家那么多军功章也表彰不完的光辉事迹,已经牢牢镌刻在我的心上,时刻激励着我,直到地老天荒,永不磨灭!
2019年6月5日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