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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建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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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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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广 顺 开 店

真新鲜!叶广顺在刘镇街办起了经销店。

谁不晓得这个叶广顺?刘镇街上的一个干瘦的老裁缝。脸皮像核桃壳,鼻梁上架副老花眼镜,曲腰弓背,挑着一对网眼筐子,一头装着老掉牙的缝纫机头,一头装着破烂不堪的机架。疲疲踏踏,悠悠荡荡,走东垸,串西村,张开瘪得像老太婆似的嘴巴,有气无力地吆喝:“做衣呵!便衣、军干衣、中山衣、学生衣,做衣啊!”

找到了主顾,安放好旧缝纫机,专心致志地为主人效力。事毕,主人看过缝好的衣服,满意地问:“叶师傅,多少工钱?”叶广顺面带笑容对主人说:“随便吧,多少给几个!”此情景,不像是主人理所当然付给缝衣服的报酬,倒有点像乞丐人向施舍者乞讨的味道。乡下人做衣是有个通晓价钱的,碰上尖酸刻薄的主妇只给一块几角,叶广顺也不吭声,便挑着担子上路了。

马寅初倒霉的年代,遇上家大口阔的农户,叶广顺喝着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缝制衣服像为拿票子“工干户”一样认真、卖劲。临走,对鹑衣百结,家徒四壁的女人道了谢,不提及缝衣工钱,还弯下腰,偷偷塞几张毛票子给鼻涕流进嘴里、光着屁股在地下挖沙玩的伢们。

几十年的游乡缝纫手艺,他与乡下人建立了一种内在感情。生活道路的坎坷更造就了他抓一把撒一把,从不斤斤计较的爽朗性格。尽管从十几岁学艺当师傅,熬到快尽花甲,叶广顺没有什么钱财,并说:“这些‘东西’与自己没有缘份。”在四面傍村挨垸的小刘镇上,土改那年分的六间土砖瓦房就是他的主要财产,房子里,三乘破小床,一个烟火熏得发黑旧橱柜,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加上一些细小生活用品,其余什么也没有购置。

叶广顺有个奇特的大家庭,那是同族兄弟的两家合并,逢年过节全家团圆正好九个。幸好这几年中三个大姑娘出嫁走了,两个大儿子成家另起锅灶。现在只有后来的续弦妻子刘氏和她名下两个儿子一块生活,提起两家的合并,倒是让人不会忘记。

那是1973年夏天,叶广顺做梦也没有想到结发妻子猝然去世。中年丧妻,人生一大不幸,叶广顺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谁又料到祸不单行,半月后,他的同族弟弟被洪水淹死,丢下两个四脚爬地的伢儿,一个半岁,一个二岁。现在寡妇不兴守节,倒还容易重新嫁人过日了。但两小子谁稀罕?叶广顺心疼极了,一伸手,弟媳、侄子一网蔸进门来。他的行动当然会引起镇上女人们饭后谈论的话题,大多数都说叶广顺年过半百不该讨女人,何况儿女都成人。也有的说:“少来夫妻老来伴,找个屋里人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该捞两个小包袱,真是墙头上的葫芦,摘下挂在颈脖子上---自讨苦吃。”

叶广顺对闲言只是无所畏惧,倒还乐呵呵地屁股后吊上两个小崽子,逢人讲些“有福人能养四口家,无福人一口难当”的古训。既然是这样一种人,自然镇上没有一个不喜欢他,愿意和他交朋友,愿意送小闺女给他做徒弟。

旧社会穷,叶广顺没进学堂门,蚂蚁尿到书上---湿(识)不了几个字。凭他那种老实巴交的本能,能做精明的小商贩?能开个体经销店?

哼!叶广顺能办好经销店,公鸡能孵出小鸡来,等着瞧热闹吧!

传闻并不虚假,眼见胜似传闻。

叶广顺的门楣上果然贴上一张红横联,“经销店”三个字写得歪扭不整,跟小学生写的字差不多。凭这招牌,能吸引顾客么?能让乡下人从口袋摸索出那还带着体温的货币交换吗?

走进屋,出现在眼前是三米长的破柜台,年数长久损坏了一只腿,可能是开业仓促来不及修补,用骨牌凳子外加两块小红砖撑着。贴墙放着简易货架,稀稀拉拉摆上香烟、瓶装酒、罐头、蒲扇、洗衣粉、卫生纸等小杂货,柜台上方铁丝绳上挂着十几件红红绿绿的孩子成品衣服。进门参观的人抿嘴偷笑了,这是什么“经销店”呀?倒是个地道挑担悠悠的货郎家业。新奇的是东墙裁衣案还没有搬走,西边蹲着那架破缝纫机,三十年代的仿东洋货。人们明白,叶广顺的老本行没有放下,只不过是再不游乡了。边做生意边做衣服,倒是个不赖的办法。人们对脸上挂笑意的叶广顺寒喧道:“恭贺!恭贺!当老板了!”

叶广顺笑得眼睛只剩下两条弯弯细缝,正翕动嘴唇要说话,参观者又紧问一声:“叶师傅做生意,你的本钱多少?”当然,这是进门看到零落稀拉货物时思索的第一个问题。

“本么?嘿嘿……”叶广顺笑出了声:“小买卖,大做作,银行贷的三百块钱!”

“叶广顺三百块钱开经销店!”作为叶广顺开店的第二号新闻传遍了刘镇。这件事当然瞒不住本镇的另一个有特色的人物,他叫刘玉坤,这天上午知道叶广顺开门营业了,便倒背着双手,大步向叶广顺家走来。

刘玉坤,二十七岁,颇识文墨,能说会道,镇上人评论他说:“这个人灵精得很,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见什么菩萨烧什么香。”他不仅是个种田好汉,还是乡村吃香的能工巧匠,学会了木工、石匠,还会当厨师,镇上红白大事都离不开他。

走进叶广顺小店时,他骨碌碌小眼睛打量着货架上的商品,然后用手理了一下额头上的长发,大声喊坐在缝纫机上补破衣的叶广顺:“姑爷!姑爷你忙呀?”

叶广顺续弦门里的姓刘,“尊称”由此而来。叶广顺抬起秃脑袋,老花眼镜里呈现出一张热情亲切、恭敬的笑脸,叶广顺笑咪咪地问:“呵,是玉坤,有事吗?”

“姑爷!你年数高,衣服做得多,方圆几十里都知名的老师傅。”玉坤说话时嘴里象一块化不开的奶油糖:“姑爷!我想请你出个见识,六月炎天,咱们乡下时兴什么布料!”

“你说布么?”叶广顺倒是喜欢有人向他请教的,他侧过身子对玉坤说:“有细布、湖绸、棉绸,高级一点有的良、涤纶丝……”

“最经济,最实在,受人欢迎的布呢?”

“那就数棉绸,用来做裤子凉爽耐穿,但这布不好买呀!”叶广顺回答了这些类似商业局干部下乡调查行情的怪问题。

意想不到玉坤乐呵呵地从农村畅销布谈起买卖:“姑爷!有笔生意可以赚大钱,比你摆杂货摊强一万倍。你这一粒小扣,半斤谷酒,哎!除了脚力工夫花费,倒蚀了本钱,这个小店啥奔头?”

当头一棒,加上满口生意行家的关子,叶广顺蒙住了:“你这个伢,么事转弯拐角的,你不晓得你姑爷的脾气!快,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玉坤笑了,笑得象个慈面罗汉:“瞧,姑爷你这个急性子,我专程为这事来的,还愁不跟你讲。我从汉口搞回一批棉绸布,要说样品么?就和刘三娃子穿的一模一样,质量还好些……”

“你这个鬼伢子,说的那么神气,倒是在我这个老头子面前炫耀你贩卖棉绸布呀!”叶广顺瞪了玉坤一眼,低下头,继续踩着老缝纫机做衣服。在他心目中玉坤的棉绸布和自己做生意沾不到一块。

玉坤看透了叶广顺的心思,这老头真是榆木桩子——一点不通窍门,又说:“姑爷!你想到没有,这棉绸布加工做成品服装,手工钱收到,还可卖高点,赚个几角……”

叶广顺脚下飞轮不转了,摘下眼镜,用手背揩了揩因害老年性眼疾而流泪水的眼睛。这小子的话像有点门路,有点理儿?但成批的服装能脱手么?叶广顺面有难色地问:“那么多布,能一下子卖出去么……?”

“哎呀!你担这个心,季节一到,唯你独门生意,我还怕你小店挤破头哩!”刘玉坤真精灵,他前三后四地核算了一遍,布一千一百尺,五尺五一条裤子,可套裁二百条,终于,叶广顺同意把布扛来。

布扛来量过尺码,两人盘算金额时,玉坤两片薄唇上下一碰:“七百七拾块!”

叶广顺不相信有这么大的三位数,他伸手拿挂在墙壁上的算盘。

玉坤笑嘻嘻地说:“姑爷!不用算盘也好算,一千一百尺,每尺七角,七百七十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七角一尺,明摆着比商店贵二角多。刘镇街的人从外地捎来的布一般四角五,贵的也不过五角。叶广顺吃惊了,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这贵的布!是黑路货么!”

“什么?你瞎说,这是大工厂的正牌货,我能骗你?五雷轰顶讨不得好死!”玉坤边说边直拍肌肉发达的胸脯,一千个保证,一万个放心。

叶广顺说出了棉绸布国营牌价,他责问:“你这小子又鬼诓,出厂货怎么价高几角?”

刘玉坤甜甜地笑了笑说:“明人不做黑事,我说了吧!你是出过远门的,汉口到刘镇,上车搭船一路风尘,加上一角两角作为路途吃喝工资的开支,这不过分吧?”

叶广顺咽下了要说的话,他是出过门的,古训“在家贵,出门贱。”想吃饱睡足图个美,呸,别想。路途上碰到不凑巧,几餐吃不上饭,还得在车站那长条凳上直挺挺地睡一觉……。

善于察颜观色的玉坤看出了叶广顺的内心活动,如香油、如春蜜的语言流进对方耳里:“姑爷!你是办大事的人,历来办事爽快,按我说的办下去,准没错的,咱们沾亲带故的不为着点,为谁?我保你生意兴隆,开门大吉。”

叶广顺半推半就地把布匹接过手了,他受不了刘玉坤那么诚心的火热心肠。生意拍板定案了,付钱。只有贷款起家的叶广顺出门找人借钱,约摸抽支香烟时辰,叶广顺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大扎大扎人民币,对玉坤说:“现在人富裕多了,七三年死‘屋里’的时,镇上家家跑到,只借到六十块钱。今天只跑养蜂老王家,放鸭的丑汉,管理区冯秘书,瞧,这钱就凑齐了。”

刘玉坤笑嘻嘻地接过票子,数了数一手兜进口袋,一溜烟地跑走了。

这天夜里,叶广顺兴奋得睡不着觉,从内心里感激玉坤脑瓜灵年纪轻会出点子,成品衣服挂满小店,多热闹,多气派。后半夜睡着后做了个甜蜜的梦;乡下人手里拿着棉绸布奔走相告“瞧,这是叶广顺小店卖的!”一会儿,挤挤嚷嚷塞满一屋子,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像正月十五看灯戏般热闹。

翌日凌晨,金鸡刚啼。

叶广顺摸索着下床,把火烧着,挂上水壶。朦胧中把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才和刘氏把裁衣板抬到屋中间。一切料理完毕,便甩手大裁剪起来,边裁边默计着,想几天内加班把衣服做好,凭自己一把老骨头熬干油亮也不管用的,还得捎信叫两个女儿回来突击。

乡镇的早市是热闹的,人们挽着小竹篮子,挑着大块松片柴,大清早上街出售农副产品购回生活用品。叶广顺的成品加工逃不脱乡下人的眼睛。不一会,小店里坐满了人。他们喝着茶水,抽着旱烟,慢声细语和忙碌的叶广顺说话儿。昨晚的梦境快成现实了,不管谁知道叶广顺在加工棉绸裤,对此举极感兴趣,拿过布料在光线好的窗口看了看,又在身下比划比划,赞不绝口地说:“这趟生意太好了,为我们乡下人办了件好事,我们早就望条棉绸裤!”衣服未成功,预约的人倒不少,这个要三条,那个要五条,把个叶广顺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

本镇上几个铁厂老工人,对棉绸裤更是热心,像是没裤子穿似的,性子急躁地等着做好成品,每人腋下夹走一条,脸带笑意地走了。

不分白天和黑夜连续加班,两个女儿,两架缝纫机飞轮在加速旋转,小店里成了服装加工厂,棉绸裤子悬挂了满屋,货架上整齐地叠放着几码成品裤。感到奇怪的是那些预约要裤子的没人来了。偶尔,来买杂货的乡下人,进门看到裤子,眼里闪烁出喜悦光彩:“叶广顺,你也有棉绸裤卖?多少钱一条?”

叶广顺笑容可掬地回答:“五块!”

打听人听到这个价钱,像是墙上的广播断了线——-没有声音,掉头走了。叶广顺站在柜台边闷闷不乐,怎么没人买?嫌贵了?半年前,外地小商贩在这里卖过六块二,也有人购买。难道人们条件变了,有票子,时兴国家干部那样派力司的裤子,涤纶丝短袖衬衣?叶广顺摆了摆头,自己否认自己。乡下人是不会这样跟时髦的,何况那些布料一出汗水就紧贴在背心里叫人难受。凭几十年与乡下人交往,他是了解乡下人的。

下午,裤子还是无人问津。

天,渐渐黑了。小鸡儿在屋外徘徊,要进笼里歇息了。小猪儿在猪栏里死命嚎叫——该喂夜食了。正在这时,几天前拿走裤子的老工人走进屋来,手里拿叠折整齐的棉绸裤。

叶广顺用手推了推鼻梁上往下沉的老花眼镜。心里发呆,是什么地方不好,腰围肥大,屁股包紧了,裤管成了小伙子喜欢的嗽叭型,不,不会的。他们的衣服从裁剪到缝制,是他们猴在一边指点定做的。

高个子微笑地表示歉意,“叶广顺,对你不住,这裤子退给你吧!”

叶广顺慌了神,忙问:“凭什么?没做好?”

高个子搭讪说:“你呀,也不出门看看全街镇上玉坤摆摊出售棉绸布,价格往下降几次。昨天六角一尺,眨眼抢完几匹,今天降到五角五。一划算,那里买的布做裤子不到三块,比你的便宜一块多!”

天啦!有这样的事,叶广顺半天转不过神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满口称自己为“姑爷”的人会来这一手。当然,也“一言提醒梦中人”,明白了人们不买裤子的根由,他楞着脑袋送人家出门,还从心底里希望人家说的不是真的。

第二天,他偷偷在镇上溜了一圈,事情彻底弄清楚了。果然上了玉坤这坏小子的当,是他欺骗了老头儿,不是从汉口买的,是乡供销社仓库搞的。他有个亲弟弟在仓库,到了紧俏货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第一次扛来布料,原价五角,一下子赚了叶广顺二百二拾块。叶广顺付款后,又到仓库扛来几匹,刁钻精明,薄利多销,玉坤为了吸引乡下人购买,几次降价出售。

叶广顺愣住了,差不多迈不动僵直的脚杆子。肚里一股火拱心门,真想登门大吵一顿,转而又想,吵顶什么用呢?当初生意成交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那刘小子爱钱如命再吵也不会退回半文,到头来,闹个老头子和年轻人吵架的笑话。叶广顺感到自己老了,的确老了。跟这些脑勺里安转轴的小青年相比,真是万个不及,把自己送到当铺当了,还得为他数票子。

回到小店,叶广顺像只破了窟窿的皮球,瘫倒在竹躺椅上。约莫半个时辰倒是安慰自己起来,亏了几个金钱就如此丧气,值得么?这五十几岁也过来了,过手金钱何止千万!古话道:“金钱如粪土,人义值千金。”钱算什么?积得再多,到闭眼时能带走半文吗?有亏自己吃,有便宜人家占又有什么不好?再说,大千世界,人人都想占便宜,那谁去吃亏呢?叶广顺自问自答,自我安慰一番,心里倒是像吹过一阵清凉的山风,热辣辣的身子轻松了好些。

叶广顺买布做生意惨败了。除受到玉坤低价零售布的排挤外,还受到分店门市部出售大批棉绸布的冲击。瞬间,热门货成了滞销货。只好大幅度削价贱卖,他不像小商贩那样讨价还价,死磨赖皮纠缠买者;每条低到三块五就甩手。前后一默算,亏损了三百块,这趟生意倒把银行贷款赔完了。

刘镇街上很快传开了这件事,有人为叶广顺亏钱叹息!有人说叶广顺亏款是早预料到的,还有的高声赞赏刘玉坤的聪敏灵通,胜过孙猴王。事情如此这般慢慢地过去了,在人们闲谈中,这件事,不过是一时的兴趣话题。随着光阴的流逝在人们头脑中慢慢消失了。

叶广顺的店门没有倒闭,是学会了总结教训。上次生意亏本后,他立了个小“九九”,不能和玉坤这类走花溜水的人来往。尽管玉坤面带笑容走进小店来,叶广顺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与他谈买卖。对于这样的人的来临,像是有馋猫子跳进橱柜——得多加提防提防。

资金问题,无疑会出现“赤”字,发生了危机。叶广顺下了命令,三个出嫁的姑娘,两个成家的儿子每人拿出资金一百块。小子们调皮不想拿钱出来,在叶广顺的“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老头子做生意,你们得支持”的训道下,一分不少的凑齐了。叶广顺自己硬着头皮到银行又贷五百块。三天两天跑一趟小县城,找那些国营商业批发单位进货。肩背上搭条装尿素的日本纤维袋,走进办公室,掏出水上漂香烟和营业执照,左右两手分工明确依次递出。脸上一副叫谁也感动的笑容。扎辫子的姑娘,戴眼镜的同志对这个老实忠厚的常来顾客倒也方便方便。叶广顺从心里感到实在,睡在床上也不会为生意而做梦,白天也不担心别人冲击自己。针头线脑,别人看不起眼,供销社商店短缺的,叶广顺宁愿多跑路多吃苦,配得齐全。

为了招揽顾客,叶广顺特地从县城购买一架“春雷”大收音机。经常开动开关播放音乐和新闻,他躺在竹椅上,半躺半靠,微眯双眼。

声情并茂的女歌唱家声音吸引了人们,乡下人三三两两涌进店里瞧货听音乐。

一会儿,来了个拄棍老头,下巴山羊式的胡须都白了,他手里揣只搪瓷杯子,(街上几个爱酒如命的老头,图方便,每次饭熟有好菜,便到店里来二两白干。)脚一踏进门就喊:“广顺呀,给咱来杯酒!好久未尝酒了。”说完,从衣袋里摸索出贰角的毛票子。

“呵!王大伯,近来健旺吧!你稍等一会,我马上就打上。”叶广顺极为尊重老人,他扶着老人躺坐在竹椅上,又从伙房里倒了一杯茶水双手捧给老人。

这才转过身子,走进柜台。把酒杯子放柜台上,弯下腰,把酒勾伸进酒缸里,满满一勾子干净利索地倒进酒杯里。

“酒么?这是好酒!”叶广顺把酒杯送到老人的手里,“王大伯,你先品尝品尝。”

老人正襟危坐,斯斯文文地抿一口酒,咂了咂嘴巴,欣喜地赞叹:“好酒!好酒!广顺呀,你这才是正道的生意人,老少无欺,诚心买卖,你手里卖出的东西,我们满意!刘镇街玉坤小子办的啥店呀!骗人钱,开黑店。上次到他那里打酒,和今天一样多钱,他不耐烦地把酒杯放在缸边一放,酒只半杯不说,回家一喝,呸!一股冷水味,这小子为赚钱偷偷在酒里掺水。”老人话一落音,进门买货的乡下人,纷纷议论起来:“我知道玉坤这小子喜欢在生意上做手脚……”

“是呀,放屁瞒不住裤裆,做贼瞒不过街坊。”

“这个人,光屁股过一趟河,连水都要挟点走!”

“不是么?他呀,连买辣椒粉子都要掺上铁菱角粉屑……”

叶广顺听着把脸一沉,尽是刘玉坤干这缺德的事,大声说:“玉坤这小子,不是好人数。我早就看不惯,今天新社会,咱们共产党是讲仁讲义,讲个文明经商。我叶广顺十五岁学手艺到现在,从没有一丝想坑人的心思,我不喝米汤喝开水,图个啥?就图个清白……”

送走了老人,又陆续来了几个小伢,小家伙又拿五分硬币买水果糖,四舍五入,一角钱八粒糖,五分钱只能买四粒,叶广顺给了四粒却把孩子喊住,弓着身子摸着伢儿的光脸蛋:“好小子,长这么大了,喊咱叶爹爹,咱还给你一粒!”乡伢不比城里伢懂礼貌,但是圆形的柠檬糖对他们有强大吸引力,把小手指放在嘴唇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糖粒,终于甜甜地喊了一声:“叶爹爹!”叶广顺双眼笑咪咪地把糖给了小伢,乐滋滋地看着伢儿们小鸟般跳出店外。

由于叶广顺为人忠厚,人缘极好,小店的生意倒是很兴旺,人来人往,挤挤攘攘。刘玉坤的小店变法儿占买者便宜,事情一久,乡下人倒很少进他的门。没办法,生意萧条不景气,眼看捞不到什么油水,刘玉坤把小店丢给了老婆,自己腋下夹着浅灰色长袍,布袋里装着木鱼和经文,到乡下去贩卖迷信——为死者唱道士戏超度灵魂去了。

叶广顺的小店里蹲着老掉牙的旧车,他早想台新车,可上海缝纫机指标那里有?只能旧车为乡下人积德了,多做好事。他有许多购货时就便捎带的零头布,精心套裁,式样大方,又能节省几个钱,乡下人当然喜欢。

在做生意方面,他渐渐懂得了一点行情,很注意季节交换,密切注意乡下人购买货物倾向。六月炎天,购进汗衫、扇子、草帽、毛巾、蚊香。白露一过,厚涤纶、卫生裤上市了,大批香酒购进无妨,是不会发霉的。春节前后,鞭炮、谷酒、红枣、豆粉、海带、粉丝、红糖糕点都是畅销货,另外还配备了小百货,都是和群众生活密切相关,像竹针、扣子(三十多种)线索、筷子、梳子等等。细算起来有三百五十多个品种,就象中药店里药材汇集那么齐全。

叶广顺戴着老花眼镜,站在三尺足的柜台内,从小木匣里寻找镍币,一分钱一粒硬糖,二分钱一盒武汉火柴,壹角五分一包大公鸡香烟……

叶广顺的外形,叶广顺的性格,叶广顺的思想随着小店的繁荣昌盛,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老实人叶广顺在个体经商中获得了群众的好评,他荣幸地参加了县里的先进个体小商贩会议。

会上,叶广顺局促不安地坐在主席台上,皱纹累累的脸上挂满幸福而又诚恐的笑意,一股正经的坐着,胸脯上戴着一朵大红花。管工商、管财贸的县委副书记叫叶广顺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

发言,就是对着那圆铁筒讲话,平生没跟这玩艺儿打交道能行么?叶广顺从椅边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讲台,一抬头,妈呀,全是黑鸦鸦的人头随着阵阵掌声,几百双眼睛火辣辣地瞅着自己。

叶广顺一慌神,脉搏每分钟增加到了一百二十次以上,他垂下眼皮,不敢正视,他大声对着扩音器话筒喊:“我说,我说……办店么?……不能光图……赚钱,得为乡下人……做点……好事……得为国家……完成税务……”

再讲下去没词了,叶广顺正在着急,这时,县委副书记满脸笑容地走拢来,送给他一张奖状和购货奖券。请他去主席台休息,然后,拉开声调发表了讲话,表扬了叶广顺经商正派,表扬叶广顺经商方便群众,表扬叶广顺交税及时,活跃乡村经济,为人民生活服务,发挥了较大的作用。

奖券是一架上海“蜜蜂牌”缝纫机的购买指标,叶广顺兴高采烈,其洋洋得意不亚于得了孙儿,县城街上逢上乡土熟人便从口袋里拿出这个小纸牌说:“这纸牌么?是有外汇券的人才能得到,我么?今天,县干部送一张给我。想不到老了倒时运来了,县委副书记,官有多大?旧社会咱们见这大的县太爷得下跪迎接。今天,嘿,他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端茶拿椅可把我老汉折腾死了。”

会议回来后,叶广顺士气大振,着手基本建设。把原来的房子基础青砖加高五层,墙壁用石灰水涂得雪白,正面贴上盖有县政府大公章的奖状。一架乌黑发亮的上海产的缝纫机代替了老机子,三只脚的旧柜台上换上新做的,还安上了玻璃。店里货物充足,琳琅满目,与一年前开店时的情景大不相同。叶广顺的经销店却正式办起来了,而且脚踏楼梯---步步高。为了填补人手不足的空位,高中毕业的小儿子任实物负责,一把手(小店的主任)兼采购员是叶广顺无疑问了。叶广顺笑嘻嘻地请中学老师在长幅松木板上写下了八个仿宋字:“叶广顺经商务农店”,国庆节那天清晨,放了挂千字头鞭炮,毕恭毕敬地挂在大门的左侧……。

          197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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