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梁平近两、三年来创作的诗歌,结集《时间笔记》已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我们惊喜地发现,这是诗人“耳顺”年之后创作转型的“异峰突起”,让人耳目一新。本文从文学评论的现代精神分析心理学说入手,解读梁平《时间笔记》中的三个高频率出现的关键热词:梦、酒、病。这三个字表现、反映出梁平现代精神心理情绪和流程,也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心理学派的研究对象相对应,很契合的对位书写,既有市井烟火,也有庙堂诗意,本文试图运用西方现代文学批评中的精神分析方法来分析解读《时间笔记》的精神走向和心理归结。
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诗人是最合适的分析对象。像梁平这样一位具有很高文学素养的诗人,可以很熟练的把自己所观察到的事情用想象、虚幻的形式表现出来,他在诗集《时间笔记》抒写的梦幻、酒兴、病态,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艺理论很契合,表现了意识、无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心理自由翱翔及精神状态。再加上运用叙事技巧和现代表现手法,创作出了不少精品力作,“满眼尽是黄金甲”。
梦幻世界——无意识活动孕诗篇
梦是理性放松后的产物,是本能的发泄以得到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梦的本质是被压迫的愿望的虚假的满足,是一种典型的无意识活动,无意识包括前意识和潜意识。诗人梁平的《时间笔记》中写梦幻的题材很多,在《经常做重复的梦》里,梦重复出现,是一种典型的无意识活动,梁平平素处事为人侠义、豪爽、性格开朗在这个重复的梦里,本能的还原了。还有其中惊险的故事情节,与他平时看到的惊悚片、悬疑片以及生活经历在梦中无意识衔接,成为刀光剑影斗智斗勇的典型人物,那“才是真实的我”。
梦来源于睡眠。梦是被动的或者说是自发的、无意识的。在梦中,任何白天的世界几乎完全和现实失去了联系,也就是说人完全没有了“现实感”:诗人的人生经历要么被梦掩盖,要么在梦里“看到见天空的背面”。
文学与梦有许多共同的特点。两者都巧妙地伪装了那些被压抑的愿望,使之能够表现出来是潜意识的愿望获得一种假想的满足。诗歌创作是为了表达作者不能满足的愿望,是以艺术形式使被压抑的本能欲望得到宣泄。诗歌创作也和梦一样具有妥协性。如诗人《夜有所梦》里:诗人梁平梦里的对象很陌生,上有天神相助,下有小鬼护佑,但从学生时代到职场生涯,因为自己的大度和与人为善,没有树敌或者与小人计较,分明自己的人生都处在和谐世界里。
创作的对象和内容也和梦的对象和内容一样,来源于现实生活。在梦中,那些表面上看起来特别离奇怪异的内容,都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往的经验的复制品。例如《进入我身体的海南》,青少年时期深刻的记忆,积累的经验,去到海南岛后的复制品,进入了诗人的身体,“深入我梦,挥之不去”。一种代代相传的无数同类经验,在某一种族全体成员心理上成为历史的沉淀物,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是因为有着相应的社会结构作为这种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支柱。
现代诗歌也同做梦一样,是通过幻想让被压抑的无意识松弛,让本能冲动在艺术想象中得到净化和补偿。在《沙发是我的另一张床》里:“斜靠在沙发上,/ 烟头的红灭了,眼睛闭了,/ 只有明亮的灯孜孜不倦地陪伴,/ 沙发上和衣而睡的梦。// 好梦不上床,/床上的梦,/ 即便春暖花开,/也稍纵即逝”。
幻想的动力是未得到满足的愿望,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因此一个幸福的愿望满足的人绝不会幻想,只有一个愿望未满足的人才会。在《2点05分的莫斯科》里,因为时差不同造成生物钟紊乱而做的凌乱的梦:“生物钟长出触须,/ 爬满身体每一个关节,/ 我在床上折叠成九十度,/ 恍惚了。//抓不住的梦,/ 从丽笙酒店八层楼上跌落,/ 与被我驱逐的夜,/ 在街头踉跄”。能到一个向往的文学大国,实现了诗人的一个愿望,时差不同造成生物钟紊乱,又打乱了自己的生活节奏,抓不住的梦,夜被“我”驱逐。
精神分析心理学的基本概念是压抑,就是把痛苦的观念和记忆从清醒的意识中排除出去,他们被排挤到潜意识中。潜意识有种种强烈的愿望受到压抑,得不到满足,于是在梦中以幻想的形式得到满足。在《做梦的卢生》中,卢生一枕黄粱的愿望被压抑,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的愿望得不到满足,还在得意忘形,便“从现实展开,并把他的全部兴趣,全部本能冲动转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创作中去”。诗人跳出来,一声断喝,叫醒卢生的梦幻。提醒人们有时就是要在平常的生活中、在痛苦中磨练自己。
借酒起兴——内心冲突的自我表现
后期的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心理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叫“本我”,相当于他早期提出的无意识,它处于心灵的最底层,是人的原始冲动和各种本能,特别是性冲动,喝酒过量也会冲动,出现精神恍惚。它是盲目的、混乱的、无理性的,按享乐原则活动。在梁平的《反省》中:“都趴下了。成就感,/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语焉不详,/所有的道貌岸然被风吹散。/每一副碗筷都有级别,/ 每一个杯子都有阴影,/明知道透明的液体不透明, /还是深浅一仰脖,喝个耿直。”以酒会友,透明的液体把人喝个不透明,展现诗人的豪爽、率性、本真、耿直的无意识性情。
第二层是超我,也就是良心,代表社会道德伦理的制约,他压制本能的冲动,也不顾现实的得失,按至善原则活动。如在《如果要充当凶手》中写自己在酒桌的心态:“我正襟危坐,心生惊悸,/ 只好躲在杯盏的后面,/ 灌醉自己”。梁平的诗歌创作受社会道德伦理的制约,微醺也好,精神恍惚也好,灌醉自己也好,都是前意识状态。“超我”状态不是本节的重点,按下不表。
第三层叫“自我”,是一种能根据周围环境的实际条件来调节自己行为的意识。他按照“现实原则”活动。因为在“本我”的支配下,人的欲望不可能全部没有阻拦的得到满足,不得不根据实际情况来修正自己的欲望,决定自己的行动。这是这里要讨论的重点。
《时间笔记》中,叙事学理念中的第一人称“我”占据统治的地位。即使出现第二人称“你”和“自己”都是“小我”、自我。分析梁平的“自我”,这得借助现代精神分析方法。“自我”是梁平《时间笔记》中诗歌的主体,酒是诗人生活的道具,借酒起兴,创作了不少与就相关的诗歌。在不少诗人看来,诗与酒是不分家的。海量喝酒,吸烟等刺激可以削弱逻辑思维的能力,使人的原始认识现象冒出来,仿佛运动员的兴奋剂。在《断片》的叙事里,海量喝酒,削弱逻辑思维的能力,断了片,也就是大脑的短暂失忆,再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吉普车停放的地点。如马克•吐温所说:“现实比小说更荒诞”,酒精刺激使人的原始认识现象冒出来。
因为“酒兴”,这就使弗洛伊德所说的人格的三个构成部分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了,自我出自本我,超我有出自自我,他们在人生中互相作用,互相混合,互相抵抗,当他们处于相对平衡状态时,人是正常的,如果一旦平衡关系遭到破坏,就会产生无意识的醉酒状态。李白斗酒诗百篇,酒就是李白想象的“兴奋剂。这些调节的作用都是使人的原始认知更加活跃。在梁平的诗歌《邯郸的酒》中:出门在外的酒局,刚开始还保持自我平衡,表现出成熟男士的稳重,还告诫自我:“谨记为老要尊”。以文会友,诗性大发,酒兴正酣,在邯郸不能不醉“醉有应得”。从意识到前意识到无意识,成为冰山沉入水底的部分。
文学作品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是内心生活的外向化。请看《那天立秋》:
诗人内心隐秘的疼痛,有时借酒解忧,借酒消愁,孤独的立秋之夜,一杯一杯点燃的酒像寒星,幻化成宋词,形成美轮美奂的意境。再如《再上庐山》: “坐落一酒家,/温壶酒,烤几条深涧里的鱼, /然后在苍茫里,深呼吸, /与山交换八两醉意”。内心的生活通过“与山交换八两醉意”而外向化,消解孤独。
如果被压抑的自我的活动冲破牢笼,得到充分的表现,就叫升华。“升华说”用于文学创作中,其作用体现在“把内心的冲动所造成外界的形象,”诗人的形象并非来自对社会生活的深入体验和观察,而是通过其自我的活动和升华得到塑造: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文学家从事文学创作,纯属性本能冲动而升华的结果。自我压抑的活动里冲破牢笼,结尾处得到充分的表现:“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这就是升华。这时被压抑的本能冲动改变发泄的途径,转向社会所允许的,他们所不厌恶的活动中去,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
精神病态——现代文明社会的症候
作家为什么创作?他创作文学作品要达到什么目的?梁平在诗集封底有自己诗的宣言。他说,“写诗40余年,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拒绝肤浅和妖艳,把诗写进骨子里”。这也是精神分析方法关心的重要问题。瑞士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典型的群体心理现象,一直在默默而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行为。
弗洛伊德从无意识学说出发,对这个问题进行了特殊的推测,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无意识冲动。这种冲动受到社会道德的压抑,就会形成一系列的精神变态。精神病患者就是由于冲动被压抑而疯癫。一般正常人则会把的被压抑的冲动,放在幻想和梦中去体现和宣泄。
美国的艺术批评家莱昂耐尔· 特里林说:“为什么作为精神分析解释的对象,作家被认为比别的人更为有效呢?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能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现出来。有时,即使他们不对自己的毛病作实际诊断,也不去描述其‘症状’。他也许可以用种种方法将自己的无意识掩饰起来,然而掩饰绝不能隐藏得住”。《在贝尔格莱德的痛》中,诗人梁平来到原南斯拉夫中国大使馆的旧址,触景生情,“翻江倒海的伤感, 触碰到它的痛”,这是一种精神深处的病痛,将自己的内心活动表现出来的民族之痛,文明之痛。正如奥尔罕·帕慕克所说:“我的胃里有午饭,脖颈上有阳光,脑子里有爱情,灵魂里有慌乱,心里则有一股刺痛”。(《纯真博物馆》)
作家与作品之间的本质关系,类似于病人和梦境之间的联系,用D • H • 劳伦斯的话来说作家在作品中掩藏了他的病态。批评家于是成了分析家、心理医生,以作品的症状,通过分析这种症状,发现作家的无意识趋向和受到的压抑。在《我是一个病句》中:诗人无意识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自己出了“毛病”:自身与词语写作一样,没有了语法逻辑,颠三倒四不再顺理成章。 “我是一个病句”, 在地铁换乘中,在现代文明社会里的压抑中, 感觉到这是时代共同的“毛病”,诗人的病已经是现代文明社会共同的病患了。
弗洛伊德所说的人格的三个构成部分,当他们处于相对平衡状态时,人是正常的,如果一旦平衡关系遭到破坏,就会产生精神病:“黑夜遮挡不住的白,太耀眼,从此落下病根”(《盲》)。这就产生了精神疾病。
在弗洛伊德看来,艺术家与精神病人相似。创作活动就是潜意识活动或自由联想,这就和精神病患者自由联想一样,将积压在潜意识层下的欲望冲动倾吐出来。请看梁平的《意外》:潜意识活动中感觉家里的瓶瓶罐罐破碎了,七零八落,诗人拟人化的感觉到有的碎玻璃还在流血,通过像精神病患者的自由联想,自己感到惶恐不安,花草都安然无恙,自己内心在流血。弗洛伊德认为艺术家是“一个被过分嚣张的本能需要所驱策前进的人”,又“具有一种内向的性格”。所以“他与一个神经病患者想差无几”。
弗洛伊德强调如果白日梦和幻想变得过于丰富和强烈,就有可能导致精神病症的发作。作家的幻想与神经症患者的幻想不同的地方在于,作家能主宰自己的幻想,而神经症患者却被自己的幻想迷住了心智而不能自拔。“作家同神经症患者一样,从不能满足的现实中退出来,而进入这一想象力的世界。”但是“与神经症患者不同的是,他知道怎样从这一想象力世界中退出,再一次在现实中站稳脚跟”(弗洛伊德 《作家与白日梦》)。诗人梁平的《有病》:前方混沌、渺茫,自己也没有目的地或前进的目标,也没有方向,行人、自行车都堵在前方,身不由己,心生恐惧,脚一直在刹车上,成为机械链条的一部分,“我”也是一个摆设。自我通过两种方式应付“本我”的威胁:阻挡冲动和干扰冲动,这叫自我防御机制。诗人从想象力世界中退出,在现实中站稳脚跟。
梁平诗中的“病患”在一个后现代社会,技术主义时代,是一种现代社会的文明病况。恐惧、压抑、抑郁、恐惧是自我遭遇危险的信号,恐惧分神经症焦虑、道德焦虑、现实焦虑。在《免疫力》中,对免疫力下降的恐惧,担心“病毒乘虚而入,身体溃不成军。无药能敌”。
现代社会的文明病中也有压抑、替代、厌倦、认同、投射、反向形成、合理化、退行等症状。《喜欢厌倦》是不是一种病态?基于人的本能欲望,因为人的欲望长期受到压抑而得不到满足,导致了诗人郁郁寡欢,厌倦尘世,性情倦怠,向精神层面、灵魂深处开掘和追问。为了满足这些被压抑的欲望,在艺术创作中寻找自己的欢乐。
在梁平诗《反省》中:,虽然这里也是写饮酒,但是结尾是“我吃五谷杂粮,自己有病”。“酒可以把人打回原形, 摘下面具,把身上毛病扒出来”,是一种病态的心理去饮酒、应酬:“都经历过酒精考验, 哭过,笑过,骂过,跌倒过, 毫无遮拦,历历在目”。诗人还排斥那些自恃“没有毛病的人自视凤毛, 举手投足有尺寸丈量, 最好敬而远之,相忘于江湖”。这种“毛病、有病”反映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念,也揭示出人性、人文的本来面目。文学家在想象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完全失去现实感,这也是文学家和精神病人的区别。
艺术就是对痛苦的补偿。文学创作者将压抑着的欲望冲动通过创作纳入了艺术的轨道,使自己和读者的情绪得到缓解和发泄。获得超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满足。例如《过敏原》:半夜皮肤过敏在痒处抓挠, 越抓越痒,有点生不如死了,这种生理性的疾病要使自己的情绪得到缓解和发泄,在沙发上看见了诗人路易斯·辛普森,然后出门、下楼、发动汽车,想随机遇见他的过敏原, 一个红灯,或者一颗子弹。获得超物质化和功利化的满足。文学艺术家就如一个患有神经病的人那样,从一个他所不满意的现实中退缩下来,钻进他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的世界中。但文学艺术家不同于精神病患者,因为文学艺术家知道如何去寻找那条回去的道路,而再度地把握着现实。
《时间笔记》是诗人梁平耳顺之年对人生的回首和新的感悟,这个时候,个人的修行成熟,有容乃大,没有不顺耳之事,听得进逆耳之言,詈骂之声也无所谓,无所违碍于心。我以为,这就是诗人的一种境界,一种格局。
眸里日渐丰盈的光阴,且让它丰盈着。诗人梁平只需左手市井烟火,右手庙堂诗意,安静而从容的走过每一个晨钟暮鼓。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诗人要用诗歌的彩绘把人生描画的更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