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回老家童司牌小住。一天,我跟着街邻去枯水期的城塘湖挖野藕,在一处僻静的湖滩看到一条废弃的沉船。城塘湖位于老街的西边,因汉刘邦麾下大将樊哙曾在此取土筑城,故得名城塘湖。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政府兴修水利,从武山湖到太白湖流经城塘湖的内河改道后,城塘湖就变成了一个闭环的湖泊,结束了它吐故纳新承载水运的历史使命。我喜欢历史,对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朴素情怀,自然不愿放弃对这老旧古船的探询。甚至于想揣测它是怎样沉没在这千年的旧湖里。
我小心翼翼地接近这条残破不堪的木船。船舱堆满了的淤泥上居然还挺立着几株残荷,阳光下散发出一股浓而重的泥腥气味。在离乡的日子里,我这双记录自己生活的眼睛,在外曾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小不一的船。但无论怎么说,眼前这条船,才是我近年生活中看得最仔细的一条船。尽管我无法说出它的主人用它来做了怎样营生,也无法感知它沉入水中那瞬间的遭遇及原因。触摸这早已和湖泥粘连在一起的船身,我看不清它的具体构造。桅杆早就没有了的,尾舵也不知所踪。但是,透过这鱼形船身曼妙的曲线,这沉船以及承载它流经老街和城塘湖的古华阳水道,千年时光里的辉煌,却似乎依稀可辨。有时候,我们常感叹时光易逝,却在不经意间收获到时光给予的馈赠。在一些古老事物消亡殆尽的同时,总还有一些古老的事物还藏匿在某个僻静角落里,给我们带来惊喜。比如这木船,它静寂于湖泥之中,却又能在夏初之交的时节,从舱中伸出几株清新脱俗的荷来,默默衬托着千年城塘与季节的美丽。或许,从这船腹之中生长起来的荷叶荷花以及泥里的藕,也是这沉船重生的一种方式。在与这条船的凝视中,我没有构思好它的前身今世,却勾起了对老街的船事回忆。
童司牌街,是古华阳水系在广济境内的一座水码头,又是老广济县城梅川经龙坪古镇过江到江西的必经之地。流经老街的大河,河道宽阔而蜿蜒,连绵数十里。老街坊代代相传说,早在宋元时,这里就是过往客商贸易交流与歇息的集散地。到明清,就发展成一座像模像样的小镇了。父亲说,那时街道的两旁,高矮宽窄不一的铺子,一间连着一间,古朴又典雅。一年四季,穿梭于河上来自鄂皖赣三省的船只,帆墙林立,多不胜数。街上商贾船民往来密集,街市繁华,盛极一时。我出生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而早在我出生之前的一九五四年,长江流域遭受的那场百年难遇的洪灾,把鄂东沿江一带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关于老街,老辈口中的繁华,我无法经历。我所知道和记得的,大多是灾后重建的模样。比如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温润铺满了街道的青石;那河流中川流不息的帆影;那依桥泊岸出没河湖的乌棚船;那行走在长街上摩肩接踵来来往往踏石而行的人们……。这些无论是静止或流动的画面,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老街清雅飘逸的风景。清代诗人阮元诗云:“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万家,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这首《吴兴杂诗》,若不看题目,写的就是我故乡。逐水而居的老街,周边湖泊众多,是个富有灵性的江南水乡。不仅有街市的热闹,还有山水田园的风光。而船,在那个陆路交通极不发达的年代,是水乡人赖以生存的生产、贸易和交通的重要工具。即便是在内河水运没落的今天,船也永远是老街无法绕过的话题。
我对船的认知,是从如玉带环绕着老街水面开始的。第一次见高桅五帆的船,是小时候在老街的桥头。几艘白帆高桅,宽敞魁伟船身涂满红色桐油从下江(家乡人习惯把长江下游的安徽和江苏称为下江)来的大船。当大船鱼贯而入驶近老街,街坊村人都赶往河边迎看,孩子们更是欢欣雀跃。元勇爹说,这种高大威武的船,是从古老的战船演变而来,通常都是安庆望江等地的远客才有的。一九七二年,为缓解武山湖到太白湖流域内河防汛压力,政府对大河进行了截弯改直的水利工程,在老街的河上修建了童司牌节制闸(桥闸建成后,大河正式更名为丰收大港),负责汛期水位调控。尴尬的是桥梁限制了高桅船通行,就再也没见过下江的大船来过。不过街上副业组为供销社和粮站运送物资的船队和从龙感湖或黄梅到广济武山湖边九牛山拉石头的船,仍一如既往地活跃在华阳古水道上。那时黄梅船来的多,隔三差五来,一来就是一个船队,少则七八条,多则十数条。通常是由一条拥有机械动力的大船打头当头船,后边尾首相连一条接一条形成类似火车一样的船队。船队前进时,在头船的带动下,后边的船一条条跟着,蛇一样蜿蜒于水中。有人给这种船队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火车船。儿时在河边玩耍,每每听到有眼尖的人说,火车船来啦,火车船来啦,小伙伴们就争先恐后跑到桥上占好位置看船队过桥。火车船过桥,过程既惊险刺激,又暗藏悲壮。一则是闸桥的孔洞稍窄,怕船磕碰;二则火车船长,灵动有限;三是水流湍急,逆水行舟,限制了船速。火车船过桥,最考验头船和尾船二位船工的驾船功力,稍有不慎就有翻船的可能。所以,每次看火车船过桥,大家都为船工们着了一肚子力,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现在想起都后怕。上街头当兵的鹏飞哥,有年回乡探亲,一下子在河里救起二个因翻船落水的黄梅人。为此,还受到部队嘉奖,成了老街家喻户晓的英雄。说到火车船,我家还发生过一件囧事。上世纪五十年代那场洪灾,把童司牌街及周边田地都淹了。灾后,独居窑墩(老街东边烧窑场旧址)的伯父,看到一家六口,建房无力,食不裹腹,生活难以为继,动了迁居祖籍地太白湖边黄梅蒋咀的念头,并于一夜之间不辞而别。父亲为此,还顺河围着在太白湖边寻找多日。几经周折,父亲后来在梅济堤边一鸭场找到伯父一家时,才知道伯父是搭乘早年就有的拉石头的火车船走的。
在水乡,村庄与村庄之间,村庄与田地之间,陆路不方便的地方大多靠船来联通往来。所以船在老街很普遍。每个村庄、小队乃至私人,都或多或少有几条到一条不等的船。生产队的大船一般用来装运稻谷、转运湖泥。小船,一般是用来载社员出工或运秧苗化肥种子等。当然,也有胆大的后生,趁生产队放工的空隙,避开众人,悄悄带上心仪的女孩偷偷划着小船去采莲的。在荷林深处,演绎水乡浪漫的爱情。早期的船,都是清一色的木船,后期才陆续有铁皮船加入其中。不管是木船还是铁船,尾部装了柴油机动力的,都叫机帆船,每年要检修一次。修船多选在冬闲时节。先将要修的船移到堤坡较缓的河边,后在河滩上放上两根粗大的圆木,接着二十多个壮劳力在船的两边一字排开。队长一声令下,大伙儿就用手紧紧抓住船帮,喊着号子使劲拖船。船上岸后,翻动船身,船舱朝下,船底朝天放置在特制的大木凳上。等太阳把船晒干后,就可以去请上街头的木器厂的元勇爹检修船了。
须发皆白的元勇爹,是木器厂出名的木匠,虽年过六旬,却是厂里把关质量的总负责。无论是造船修船,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元勇爹家和我们家中间只隔着一户人家,所以我常趁他休假时去他家玩,看他白胡子,也看他做木工活。更喜欢看他手上功夫的神奇。不明白那一截小小的木头,为何经他的手用斧、凿、刀、锉等工具,简简单单地凿刻修饰,就成了一座座栩栩如生的动物塑像。心里对他的手艺可是五体投地般佩服。除了雕刻,我还见过几次元勇爹造船,记得给他打下手的是他的徒弟国东叔。那时大队在老街后山有个林场,方圆几里的地长满了高耸入云粗大的杉木。随便放倒几棵,就可以造条小船。元勇爹和国东叔先把杉树干根据要造的船大小用大锯锯成几节,再把截好的杉木锯成一片一片或大或小的木板。接着元勇爹用一把挺大的木制三角尺在本板上测量,比比划划确定好尺寸和位置。然后,元勇爹端着墨斗,摇把呼啦啦搅几圈,按定好的位置把墨线带钉的一头放在木板的一端固定,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线提起,使劲一弹,只听得墨线发出“咚”的一声响,一条带着墨花的墨线,就完美地定格在木板上。图线弹毕,元勇爹多半会从腰上解下烟袋,坐在一旁吸几口自制的黄烟。而那边的国东叔就依着墨图,给木斧正,锉眼,刨屑……名师出高徒,一袋烟的工夫,国东叔就能做好几块料。经过师徒的精心劳作,备料一齐,三五天后元勇爹就开始装船。固定好龙骨,镶好船身板,铺好船头,在船腹中一格一格装上隔板造好船舱,再安船尾,一条毛坯船就算做好了。待船体晾晒到干而不裂时,用石灰苎麻和糯米粥调制成的防渗材料(土方)扎紧船缝。再晾晒一些时日等扎缝的料干固,就开始对船身细细打磨,等涂抹船身那层清亮的桐油干后,一条两头尖尖的船就大功告成。
在水边长大的孩子,大多都与水有缘。不但喜欢玩水,更喜欢摆弄和乘坐那些大大小小的船。我也一样。我是七八岁时学会了划水(方言,对游泳的一种别称)的,学会了划水,接着就是想学划船。只是那时还是大集体,船和牛是生产队最值钱的家当,在大人眼里可是心肝宝贝,未经许可,谁也不敢擅自动用。所以学划船的小计划,迟迟得不到落实。不过,坐船却是常有的事。母亲说,早在襁褓之中,我就已经随着船儿在浩瀚的太白湖上乘风破浪,去黄梅蒋咀伯父家往来几多回了。儿时的故乡,河湖港汊犬牙交错,只连老街的田地,也大多要涉河渡水才能到达。每年生产队插秧(秧,指水稻幼苗),队上精壮的男女劳力,都会坐在满载着翠绿的秧苗的木船上,前往偏远处的水田去插秧。船有好多种,不过运秧多是双桨的小船和单桨的大船。划双桨船简单,一人可划。双桨大船则需二人合力,通常是队长掌舵,他人摇桨(船的右侧,设有桨桩,桩上系桨,摇桨人借着桨桩上的转轴,来回扯动大桨)。那时街上除了队长,划船最多是外号叫“喇叭”的喇叭哥。秧船在狭长或宽阔的水域航行时,每当坐船人哼唱文曲或渔歌小调,水面上总是响起并回荡着优美的旋律。遇上星期天或农忙假,我们这些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坐船去队里帮忙。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在岸柳扶风的水中穿行,体验小手在水面零落的浮萍脸上滑过,或翻摘野菱,采摘食莲蓬。这浮萍水上,荷叶田田的画面,想想都能让人陶醉。我第一次划船是农忙假帮生产队插秧。那回运秧船返程,看到日头太毒,队长心疼我们这些小孩子,吩附喇叭哥送大家回去。船到街边,热心的喇叭哥经不起我们央求,答应让我们试试划船。先试的是个头稍高的六哥,可六哥不会划桨,只好改撑篙。在喇叭哥的指导下,握篙的六哥,试着把竹篙插入水中,奋力一撑,没想到小船还真的慢慢转头离开了岸。可惜方向不准,任凭六哥篙不停地在船的左右两边用力撑动,船还是像没头的苍蝇一样直打转儿。惊得水里的小鱼儿一惊一乍,没命逃离。吓得我趴在船中,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小胸脯水波一样起伏不停。轮得我划时,脸蛋儿涨的通红,不敢应试。好在有喇叭在一旁鼓励,抡不动篙的我,好呆似是而非地去荡了几下桨。虽浅尝辄止,也足以开心好些时日。
因为船,我小时没少挨打。除了瞒着大人偷偷玩船被母亲打,有一次是没坐船也挨打。那年父亲生病要住院,家里急等钱用,借贷无门的母亲,一咬牙决定把家里一窝还差十几天满月的小猪崽提前散窠(出栏)。街上有人想抓,但要赊账,还钱得到年底。母亲没法同意。这时,上街头也养了母猪的明山叔提供信息说,龙坪街上猪儿行天天收猪崽,钱都是一盘现,只是价低点。去龙坪卖猪,上船下船很不方便,猪还会掉秤(少斤两),损失不小。母亲愁了一个晚上没合眼,虽心有不甘却又别无他法。隔天早上,母亲坐副业组送货的便船去龙坪卖猪,把辍学在家的二姐也带去了。二姐回来说,她不但在龙坪街吃了烧饼,还在江边看到了几层楼高的大洋船,说的让人羡慕嫉妒恨。气得我边吃饼烧边哭,嘟嘟囔囔说母亲偏心。父亲卧病在床,我又哭哭啼啼没完没了,母亲一生气,把我打了一顿不说,还连带着把二姐也打了。弄得二姐不理睬我好多时。长大后,我在外地工作生活,不但坐过几层楼高的江船,也坐过几层楼高的海轮,不过江轮也好,海轮也罢,一坐上,总会没来由的想起那年卖猪仔挨打的事。在为幼时无知而羞愧的同时,心灵深处又多了几分怀念,总幻想有生之年,能像儿时一样,与儿时的伙伴一起,在老街的河上,再荡一回船。
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责。政府开通了从水府庙经童司牌到武穴的内河客船,沿河停靠龙坪,新港,官桥,武山湖等地。隔年,街东郭大垸有个叫普成的人,头脑灵活。他从一众在老街桥头没赶上去武穴班船(一天只有一班船)而长吁短叹的人身上,嗅出商机。借钱买了一条小型铁制的客船,在水运管理部门办好内河客运经营许可证后,也开通了童司牌经龙坪到官桥的航线。从种地的农民普成哥,摇身一变成了让人羡慕的郭老板。普成船的票价和公家船票一样,都是根据水程,定价八毛五毛等。因晚于公家船发班时间,乡亲们称之为二班船。从此,街坊乡邻上街下县,出行更方便。我对老街的客船是念念不忘的。想当年情窦初开,它承载过我萌芽于心既隐秘又朦胧的爱恋。它给过我一个向心上人表白的绝佳机会,我却没有开口的勇气。那年高中毕业回乡,我有过短暂的摄影经历。在武穴买胶卷回来的客船上,我忽然瞥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从舱外走进来,穿一身得体的浅蓝色牛仔衣裤,斜背着包,手里拿着一本类似《知音》的杂志,面带微笑,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我有些紧张,脸涨得通红,嘴唇不自觉地颤抖着,却没发出声音。她后来就紧挨着坐在我身边,有时看书,有时也望着我,给我微笑。却又一言不发。有一次客船转弯,剧烈船身晃动把她推倒在我怀里,我的脸碰到了她的脸,感受到青春的炽热。我吻着她的发香扶她起来,彼此相视一笑,却相对无言。直到船靠新港,她才站起身,吹气如兰地对我说,我到了,谢谢你啊!我这才想起有好些心里话要告诉她,但已经没有机会。她叫群芳,是我高中同学。那时的高中生大多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但是不能否认怀春的少男少女,心里没有一丁点小小的秘密。虽然最初我不敢确定喜欢群芳是不是爱情,但客船偶遇回来,我才明白,那就是啊!一别经年。我和群芳再次相逢,已经是几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了。也是这时我才知道,当年群芳的父亲在新港粮管所工作。同学会宴前小憩,我问她,还记得童司牌到武穴的客船么?她脸带潮红说,记得,记得!顿了顿又说,可是,你光顾着坐船没理别人呀。听罢,我有些感伤,本想和她说些我曾经的憾事,一想到她为人母,我为人父,欲言又止。古人云:放下着,莫错过!还真是的。人生路上我们一路向前,总会有些人或事,错过,便是一生。
在老街船事中,少不了要提到渡船。我至今还记得水府庙向湾撑渡的向叔,记得他和他的渡船在太白湖上飘然来去,潇洒如湖面的风一样。向叔是自小跟着父亲学撑船的,父亲老后,向叔就成了艄公。我家祖籍在黄梅蒋咀,逢年过节或两边家人家里有喜事,少不了要往来走动。早些年火车船通行时,去黄梅也搭便船。但因为赶时间,更多的时候是坐手扶拖拉机走旱路到向湾,再坐向叔的船去对岸蒋咀大围。若来时不巧,不见船儿,你也不用慌张,只要把双手张搭在嘴边,对着茫茫湖水喊:向----叔,过湖啰。不一会,那隔岸或便响起"突突突"的机帆船声。待到船靠岸,大伙上好船,向叔便调头向对岸开去。水路遥遥,云彩倒映在水里,让人有一种在银河泛舟的感觉。时间久了,我和向叔成了熟人。向叔说,自己的渡船,几乎都是几个固定的客人。多是湖这头女儿去走娘的,湖那边嘎婆来看外甥的。你们童司牌姓蒋的过湖也多,怕是每个月都有人会过湖一趟。当然,也有行走一湖两岸的生意人,比如郑公塔街上的老项,虽不知他做么生意,但他隔三差五要过湖。此外,偶有一些外乡来的游客和钓鱼的,有时也会搭我的船。
向叔每天一大早就来到太白湖边,但客不是天天有,没生意时,有时一整天都等不到一个客。夏天还好,冬天天冷,下雨下雪的湖风又大,苦。遇上天气不好,别人都劝向叔回家歇歇,但向叔上船就哪也不去。说,习惯了。人不在船边,万一人家有急事过湖,就误事了。向叔热爱他的工作,他可以一整天守着湖,好像能时不时在熟悉的湖里看出新鲜来。或者躺在船上,任船兀自摇着,一趟就是一整天。一点也不感觉到无聊和无趣。没人的时候,向叔也泊舟垂钓。雨天过湖,最喜欢遇向叔钓鱼,喜欢见他戴斗笠,披蓑衣,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画面。大约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左右,在老街的河边靠湖南畈附近,农忙季节的当地人乘渡船过河时,发生特大安全事故,淹死了十几个人。几乎是一夜之间,政府关停了市里所有渡船,向叔的渡船也不倒外。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向叔和他的渡船。
上世纪八十年代太白湖水府庙渔场改制,渔场承包人为有效管控太白湖渔业资源,在湖西进入老街方向的出口,安装了几道防鱼逃的木栅栏。人为切断了黄梅船进入广济的唯一通道。接着老街到武穴的陆路班车也正式开通了。老街水上航班因客源不足先后停航。至此,古华阳水系在黄广大地上拥有千年内河水运的历史,正式宣告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老街河上,不再有县境之外船只往来,只遗下一些老旧的乌篷船还在古老的河里为生活奔波,为老街的船事延续血脉,演绎渔舟唱晚的另类风景。夕阳西下的黄昏,乌篷船的主人,披着晚霞站在船头,左手胳膊上搭挽着白或棕色的旋网,右手有序地提起网脚,不时旋腰把网奋力撒向水面。待入水的渔网沉落河底,抖动套在左腕的网绳,一把一把轻轻把网提起,看到在网里扑腾的鱼儿,满眼都是收获的喜悦。这些新旧渔民有很多,为我熟知的有街上新从业的喇叭哥,还有一河之隔的老渔民远房表叔垮子叔。
和大多数江南水乡一样,端午划龙船,绝对是老街船事之中最具传承意义的重头戏。也是老街每年端午必做的功课。龙船赛上的输赢,对一家一姓的大村庄来讲,往往关系到一个家族或整个村的声誉。所以,划龙船是端午节点每个村庄的头等大事,大多会提前商议是否参与,一旦划船的事定下来,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要尽快组织落实。船事、人事、钱事、后勤事,哪一样都得有专人负责。往往农历四月下旬就要开始准备。定好谁击鼓,谁摆舵,谁掌令旗等人事安排,先期在邻近的湖里或河中演练。早期的龙船,多用平时村庄农用的小木船。到后期,龙船基本上全是在外地买的现成货。龙船要装饰木制彩绘的龙头和龙尾。龙须是用染色的苎麻细丝做成的。龙头最初由元勇爹雕刻,元勇爹过世后,制作龙头的活就转交他徒弟国东叔了。装扮好的龙舟,头尾微翘,船身描绘着朱红或金黄色的龙鳞,在水面游动,威风八面,栩栩如生。“记得当年年少时,兰汤浴罢试新衣。三三五五垂杨底,守定龙舟看不归。”小时候过端午,除了吃母亲煮的彩蛋,最开心快乐的事就是看划龙船。端午这天,姐姐早早就牵着我的手去桥边看船。莫道君早,更有早行人。等我们到时,桥头上早已挤满了人。河边也是人声喧闹。沐着河风,涌动的人流溢满了河岸。那坐在大人的肩头的小孩;那骑坐河边歪脖子柳树上的调皮蛋;那互相掺扶的老夫妻;那十指相扣的少男少女;每个人都翘首向河中张望,等着龙船开赛那激动人心的时刻。
赛龙舟由各村主事人商议,根据河面宽松幅度,可三四条龙船群赛,也可二条船独赛。商议好后,随着临时裁判一声号令,龙船比赛开始了。倾刻间,彩旗飘舞,鼓声如雷,水花似雨。龙船在掌旗官的旗语指挥下,坐在龙船两侧的桨手,手中短桨卯足了劲整齐划一起落于水中,激起了一团团水雾。浪花飞溅中,一条条龙船高昂龙头,像离弦之箭在水面掠过。赛到浓时,龙头交替领先,打鼓人就把鼓敲打得震天响,两岸看船人也不忘为各自心仪的龙船呐喊助威:“加油!加油!”龙船在水中有节奏地起伏着,飞快前行,宛若蛟龙。“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坡上人呼霹雳惊,竿头彩挂虹霓晕。”正如唐人张建封《竞渡歌》诗中所述,老街的端午龙船,上至官桥武山湖,下来到刘常太白湖,连绵几十里的长河上,龙船往来不绝,达数十条之多。这场面,堪比影视大片中水战时的场景。壮观极了!
斗换星移,几十年过去。老街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除了以前的青石老街,又陆续建了新街,横街和河街。老街上的人们,生活已越来越好!遗憾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热闹非凡的内河水运,因陆路交通兴起而没落。失去水运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老街也渐渐失去了往日水码头的风采。前些年回乡,顺河而上,顺河而下。行走在老街周边的村庄,曾经小船穿梭的小河也因淤积而渐成陆地,代之而起的是水泥路四通八达,绕村而行。鱼虾是没有了的,螃蟹也无处可行。那些曾为村庄和人们作出贡献的小木船,或成了一堆灶膛里的炉火,或被废弃在河边湖畔成为小动物窝居。有时候,我会在这些废船的身边呆上好久,心疼它的落魄,更心疼承载它畅游的小河及湖泊。有一天,我在老街桥头遇到卖鱼的喇叭哥,闲聊得知:垮子叔已经作古了,以前和喇叭哥一起打渔的那帮兄弟,也都陆续上岸改行到不知去向。我问是什么原因导致渔民放弃了多年的营生?喇叭哥将手在罩衣上擦了擦,掏出烟,递我一支,听我说不会,他就自己点了一支,猛吸了一口。吐着烟雾,叹息说,前些年围湖造田,消失了好些小河及湖泊,而老街大河里,上游又隔三差五有废水流下来,原本清澈的河水也变得浑浊不堪。环境不好,野生鱼也越来越少了。看得出喇叭哥在纠结,也在迷茫。听着听着,我面色愈发凝重,是啊,我们一路前行,回过头再想想过去,才发现不经意间我们丢失了太多的珍贵,无论是物质亦或是精神上的。在老街船事中,那些曾经让人司空见惯又令人怦然心动的种种,已所剩无几,只怕是不消多少时日,再想品味这些美丽的画面,只能在书本画册或梦里搜寻了。我突然害怕起来,担心起那只沉睡在千年城塘湖里的旧船,怕它被人毁去。我不敢想象,在若干年以后的某一天,城塘湖成了陆地的时候,没有了这古旧的沉船,人们还会知道或记得这里曾是水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