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

雨后初晴。阳光羽毛一样从窗外飘进，祥和、安静地躺卧在乳白色的地板上。房子里氤氲一种无法言说的去而复生的春荫。偎依在这片阳光里，内心堆雪一样的积郁，在温和又热烈的光线掸拂下，一点点融化。兰芳目光散淡地随着这光掸子，滑过地板，掠过书桌，飘向了窗外。分开两片古铜色窗帘，蓝天如同一只大口罩，在阳光下泛着温暖、平和的柔软，庇护着城市的一草一木。

兰芳住进这房间，已经第九天了。如果一切正常，再过几天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家真好，这春天的阳光真好！窗外人行道旁的绿地上，有些三二寸径粗细高约丈许的小树，树脚堆满泥黄。大约是年前从苗圃地里移植过来的新苗。树枝上的叶子，昨天还多有憔悴，略带冬的沧桑，今天在阳光下，随风摇摆，让人依稀能看到春的影子。兰芳原本喜欢看书的，床头就有好几本入住时托人带来的书，可这些时日，一点也没有看的心情，甚至有一本还掉在地上，她都懒得捡。除了和家人视频传递温馨，大多数的时间，几乎将自己安顿在窗前，与遥远私语。这也是这些日子里，填满兰芳心灵的常态。这遥远之中，事物也好，人物也罢，虽无法触摸，但一合上眼，兰芳就有一种重新来过的感觉……

 1

兰芳的家在山里头，头上还有二个姐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抓的紧，超生都要罚款。可山里人有些封建，罚款也想要生儿子。兰芳的父亲做梦都想老婆生个儿子，偏偏兰芳娘不争气，胎胎是女儿。兰芳出生时，有人提议把兰芳送人，兰芳娘舍不得。兰芳娘觉得，是个虫儿就有露水养，不信养不活。婆娘没生个正经人（方言：指儿子），兰芳父亲觉得生活似乎看不到希望，日子就过得随意马乎，人也变得邋遢，慢慢的村里人都叫他兰胯子或胯佬。

女儿到了上学的年龄，为烟钱发愁的兰胯子，不愿给女儿报名。兰芳的大姐，好呆在学校还呆了半年，二姐可怜，到学校串个门就回家了。虽是一个娘老子养的，兰芳性格和姐姐不一样，从小要强，像个男孩子。平日里和别人家男孩子干仗，从不服输。为此，兰芳娘没少赔不是。兰芳娘脾气好，狠极时也打兰芳，打累了，就搂着女儿哭，抚摸着女儿身上的血痕叹气。

兰芳会念书，成绩挺好。小学升初中，兰芳考了第一名。兰芳娘很高兴，仿佛看到小女儿能顶起门户的希望，逢人就说，我家兰芳考初中了，考第一名咧。兰胯子无所谓。在胯子眼里，女儿考第一名和第末名都是一样的没有实际意义，换不来谷子。兰胯子觉得女儿迟早是人家的，花钱读书，还不如出去打工挣钱划算，不想让兰芳继续读下去。兰芳在外打工的二姐，吃够了没读书的苦。听说家里不让妹妹读书，央求父亲说，她愿多加点班帮妹妹挣学费，说要是家里不让妹妹读，她打工的钱就不上缴……胯子说，你敢，回来看我打不打断你的狗腿！二姐说，没啥敢不敢的，大不了一辈子不回山旮旯！胯子听了，怄气。对兰芳娘说：反了反了！吃了几年外饭，小鸡崽子翅膀硬了，胆肥了，想上天了。骂归骂，说归说，想到兰芳娘体弱多病要药钱，想到种田的种子化肥钱，逞几回嘴能的胯子最后还是蔫了。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老婆体弱多病，山货不值钱，种田又挖不出个金菩萨，胯子没有和女儿争斗的本钱。一波三折，兰芳最后还是上了初中。转眼三年过去了，中考，兰芳曝了全校最大的冷门，平时成绩数一数二的她，竟发挥失常（有女同学说，兰芳有生理期焦虑症），没考上高中。胯子小帐一算，心痛！埋汰兰芳娘说，耽误了几年打工了不是？！糟蹋了他姐好几年的工钱不是？早说咱家出不了秀才，你也跟着要她读。兰芳娘身上啥都金贵，就眼泪便宜，一心酸，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哭了几天。

没考取高中，兰芳心里也苦。看到从不沾酒的父亲学喝酒了，兰芳心痛。后来兰芳去城里，和二姐在南方打了半年工。打工的夜里，兰芳睡在有蚊子作伴的宿舍，待二姐呼呼睡去时，兰芳稚嫩又粗糙的手，一摸枕边学友送的书，就泪奔！

年底，兰芳回到家，鼓足勇气和她爹兰胯子提了开年要插班读书的事。胯子听了一头鬼火，骂骂咧咧地说，你二姐马上出嫁了，你娘身体不好，你不打工还债还要读书，想逼死老子是不？爷俩冷战了几天，年也过得无趣。大年初二，嫁到市郊的大姐和大姐夫来拜年，知晓这事，都觉得兰芳不读书可惜。初五，兰芳大姐和大姐夫又来了，姐夫模棱两可地说，听在城里医院上班的亲戚说，市里的卫校年年招生，但不包分配的，出来好不好找工作，全靠学生家长和自己努力及运气了。末了，兰芳大姐和姐夫又劝娘老子半天，胯子总算松了口，答应让兰芳试试。兰芳大姐嫁的那户人家，条件不是太好，但他家亲戚最终让兰芳去考上了卫校，也算是帮了大忙。

2

兰芳卫校毕业，算是有些福气，找了份医院护理的工作，实习期满，幸运的留了下来。几年后，兰芳函授本科毕业后，找了个城里人的事传到村里，山里人都觉得这事情了不得，不得了。

“知道不，胯子家的三丫头，出息了。”

“听说还真是城里的中学老师咧。”

乡下女孩能嫁进城里，真是山窝里飞出了金风凰，多有面子啊！

“胯子爹，等你抱了城里的外孙，你老迟早也是城里人了！”有人说。

“咦，哪成呢，八字还没一撇！”胯子听后整了整衣衫，干咳了二声，嘿嘿一笑。

兰芳在城里找的老公叫赵宇，最初在边远山乡小学做代课老师。山里条件差，穷的叮当响，二、三百名学生的学校，电脑打印机都没得。学生试卷，都是老师用刻字笔在蜡纸上刻的，用的是那种老式油印机。先把纸上放在装了蜡纸的纱框底下，然后啪嗒啪嗒往滚筒上上蓝色或黑色的油墨，滚筒一推，一张卷子就印好了。赵宇文笔好，字也写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做事认真负责，所以学校试卷、通知和汇报材料的刻字和复印，基本上都让赵宇包了。刻字复印的工作既机械又单调，赵宇却不厌其烦。赵宇知道，民办老师转正，上头没人，只有靠自己加倍努力了，就是刻一辈子字，能熬到转正就好了。再说，城里早就有电脑了，说不定上头哪个领导重教育，心血来潮，一句话拨了笔钱下来，多美呀。有了钱，说不定学校就会有了电脑，有了电脑，我这刻字的手就可以在电脑键盘上打字了。日有听思，夜有所梦。有回夜里，赵宇还真做了个用电脑打字的梦：那玩意儿比刻字方便多了，用拼音，一个指头或几个指头，捣巴捣巴就行了，十分钟，密密麻麻可以打一大片。

赵宇在山里呆了快五年，收获荣誉不少，课余也函授了个大学本科文凭。有一天，镇上新上任管教育的副镇长来学校调研。在去食堂的路上，赵宇远远就望到教育站站长和校长及镇长一行人迎面而来，快擦肩而过时，赵宇觉得这领导挺面熟，就多瞅二眼，走路速度比平时慢了半拍，不料这一慢，慢出了新境界！这一瞅，还瞅出了好风景。镇长看到他，竟然转过身来打招呼。吓赵宇一跳，我的天哪，镇长竟是本家族姑的丈夫。去年春天，赵宇在家族喜事聚会上和镇长一起喝过酒。按辈份，赵宇得尊镇长为姑父。赵宇虽早知道这个远房姑父在乡下当小官，却没想到还是个副镇长！这会，平时没来往的爷俩，聊得亲热。

“镇长，你们认识？”围过来的教育站站长问。

“认识？岂止只是认识，赵宇是你嫂子娘家侄子，才子啊。”镇长笑着作答。

听罢，一行陪同的人都“呵呵”地讪笑了！此后不久，赵宇参加了全县民办老师转正考试，考了个第五名，算是过了关，摘了“民办”的帽子。有人说，赵宇转正，沾了镇长的光。但也有人说，转正考试可不是纸矇的，赵宇若没真本事，沾谁光都没用。转正后的赵宇，不久被抽调到镇教育站上班。

教育站的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就负责履行对本镇中小学的管理。一是统筹、监督各学校科学使用和管理教育经费；二是指导下边学校按要求扎实开展教育教学和各项业务工作；三是加强教师队伍建设，调整师资结构，努力提高各学校管理水平和教育教学质量。教育站信息吞吐量挺大，来往信件当然很多。赵宇虽然是个办事员，但工作挺充实。因工作关系，赵宇常常穿梭于教育局、学校和镇政府之间，把整理的资料或汇报材料，像邮递员一样，一一送给局里、镇里、站长、下边学校等，与各中学校长乃至市教育局的头头，接触互动挺多。站里为了赵宇工作方便，还专门为他配备了一辆金城125的两轮摩托车。近水楼台先得月，赵宇对全镇部分教职工人事调动，大多能未卜先知，再加上有时为镇领导写写总结或发言稿，一时在亲朋故旧的眼里，也算是风光无限。

赵宇在教育站呆了一年多，因表现突出，又调到市区育才初中当老师。刚进城不久，赵宇就生病住院了。赵宇自嘲自己是乡巴佬进城，水土不服。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赵宇住院，负责看护的是兰芳。兰芳上班时，业务娴熟，待人又热情周到，弄得赵宇都不想出院。有一天，兰芳下班，被出院的赵宇堵在门口。赵宇说，很感激兰芳在他住院时给予的帮助，想邀请兰芳看电影，以示感谢。兰芳没答应，兰芳不是那种开放随便的女孩子。兰芳的几次拒绝，让赵宇有些苦闷。爱的转角是在图书馆。那时赵宇去图书馆还书，正遇上兰芳借书。一打听，才知道彼此都是图书馆的常客。赵宇觉得以书会友，或许是个曲线求爱的好机会。于是，在兰芳去图书馆，他总会不经意的出现。俩个年轻人在一起，围绕书的话题渐多。什么柏拉图，什么莎士比亚，什么苏东坡和周邦彦；说路遥和陈忠实的区别，讲莫言与鲁迅的差距；讲汪曾祺的美食散文，说王安忆的市井美文……书来人往，日久生情，处上对象了。那年兰芳25岁，赵宇28岁。

“我是不是有点二百五呀，咋看上你这个二八呢？”有时候，兰芳问赵宇。

“你不是二百五，你是个真二八。”

二八可不是好话，人脑子缺零件才叫二八。兰芳听了，嘟着嘴生气，赵宇赶紧说：“二八非彼二八，有诗为正：谁家女儿几多娇，二八青春正年少，你是佳人二八！”逗得兰芳以手掩面，吃吃地笑。

逛公园，放风筝，看电影，登山看水……恋爱中的两个年轻人，没少嬉闹。

3

谈了三年恋爱，兰芳和赵宇顺理成章的走进婚姻船殿堂。那年，赵宇刚过而立之年，兰芳也二十有八。为方便兰芳日后上班和孩子上学，夫妻俩商量着奋斗几年凑了个首付在靠近医院又毗邻学校的地方买套二手房子。房子买下来后，交房时，小家庭双喜临门，兰芳给赵宇生了个白胖丫头，虽然盼孙心切的赵父和兰胯子都感到有些意外，但放着现成的孙女儿在眼前，隔代亲更亲，都笑的合不拢嘴。俩个喜欢男孩子的亲家闲聊，见兰胯子多多少少有些失落，赵父安慰他说，好在计划生育政策已放开了，两个人都处在能生的年纪，只要小夫妻高兴，造个小人也不是难事。没想到这话经赵宇传到兰芳耳朵里，兰芳却说，再过几年她也不打算生孩子。态度之坚决，大有一妇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赵宇一听，傻了！心想，乖乖我的天，再过五年自己都快四十了，人都老了，设备功能自然会退化，制造出来的产品还不知合格不！可兰芳不管，不生孩子的理由还有很多。比如护士工作辛苦，夜班又多，除打针发药，有些护理工作还要给病人洗脸、口腔护理、尿道护理、喂饭，剪指甲……你想想，这得多累人呀？再说现在医患关系不大协调，半点都马虎不得，遇到不讲理的病人家属，稍有不慎就会出事，若惹上官司，这辈子你从医的这条路就走不下去了。你说，护士心里压力本就偏大，这时怀个孩子，不耽误上班是假的，房贷压力又大，人闲心不闲，岂不天下大乱？

赵宇心疼老婆。生二胎这事，尽管长辈催的急，赵宇不急。若是被父亲逼急了，赵宇就说凡事也急不来，还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什么叫急不来啊？什么叫听天由命啊？赵宇懒得跟父亲解释！赵父又弄不明白，只好找街坊邻居老太太评理给个说法。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老女人更甚。更何况街坊邻居中见不得人好的大有人在，这些老太太，有的羡慕赵家和睦，有的嫉妒赵家的儿媳妇漂亮能干又贤惠。这下好，逮住机会了，心想看戏不成，让老赵慌几天神也是好。那天公园散步，街东孙婆婆拦住赵父，神神秘秘地说，我和众姐妹分析了好久，你儿子急不来这话话中有话，弄不好是你家媳妇不能再生了。是呀，能生还用得听天由命么？街西熊婆婆也来凑热闹。几代单传的老赵，哪听得说儿媳不能生的话？大眼睛一瞪，唬着脸骂老太太们瞎说。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回说，你回去摸摸你儿媳妇那小屁股，一点盘子都冇得，哪像个多子多孙的样？闹得老赵心里蔫蔫的，一点都不快活。

兰芳有限的业余时间，没有太多的爱好！除了看书，之前广场舞热时，曾跳过几回广场舞。兰芳每次跳舞，都能吸引不少艳羡的目光。赵宇看一回怕一回，总觉得跳舞的兰芳，奔放，甚至于有点浪，一点都不像是自己的老婆！跳了二个月，兰芳看到赵宇不高兴，就没再跳了。抖音出现后，看到周边姐妹抖个不停，兰芳有时也抖抖。不得不说抖音的里头的功能实在多，美颜功能实在太强大，把个徐娘半老的兰芳，美得貌若天仙，从那小嘴儿出来的声音，入耳啘啭动听，你匆匆一瞥，哪知是对口型，还以为是歌星呢！赵宇喜欢看兰芳的抖音，看别的男人给兰芳的暧昧留言，赵宇酸醋。夜里，赵宇望着兰芳，一想到她抖音上的妩媚，就忍不住搂着要那个亲热。那个亲热也不是坏事，兰芳有时拒绝有时也不拒绝。兰芳有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亲热前一定要赵宇把保护伞撑好。赵宇开始不同意，说隔靴搔痒没味，磨磨唧唧不愿打伞儿。每每这时，只要兰芳杏目圆睁，赵宇就慌神，生怕错过，一声遵命，就忙去找伞儿。夫妻恩爱过后，会不会怀孕的话题又来了。

“伞都打了，不会有事的。”赵宇说。

“万一呢？”

“那来这么多万一，若真的有了，就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赵宇说这话时，兰芳多半会捂着赵宇的眼睛，对着他的耳朵，小嘴儿吹气如兰地说：“我才不听天由命，人定胜天才有追求呢。想当初，我不与命运抗争，能读卫校？不上卫校？我能嫁给你这臭老九？”

兰芳骂赵宇臭老九，是跟兰胯子学的。当初俩人谈恋爱，兰胯子一听男的是个教书的，第一句就是，唉，咋找了个臭老九！每遇到兰芳生气，赵宇就千方百计哄她开心。赵宇解释说：也不是所有的臭都不受欢迎，我臭老九总算和你爱吃的臭豆腐沾亲带故。再说听天由命也不是不好，你瞧，之前我在下面教育站上班，你在城区医院上班，咱们素不相识，可后来我进城了，生病了，偏偏又是你在照护我，再后来，咱们俩个素不相识的人，成了恩爱的夫妻，这不是天意是啥呀？兰芳说，去去去，一码归一码，姓臭的一大家，就不兴出个坏人？比起你那狗屁顺应天命，人定胜天才是威武霸气。你想想看，人生在世，你若不是王思聪，到哪都得奋斗，都得与命运抗争！往大的说，毛主席那辈人闹革命，不奋斗，不流血牺牲，能有新中国么？往小处说，咱俩不抗争不奋斗，能有今天的小幸福？赵宇听了，连连点头说，贤妻说的是，听天由命太消极，就算咱不能胜天，也要有敢于抗争的勇气，只有拼博过了才有成功的希望。说完搂着兰芳就啃！兰芳娇喘吁吁地说，轻点轻点，苹果都让你啃成核桃了！

多雨的季节，尽管夫妻未雨绸缪。女儿六岁时的秋天，兰芳还是怀上了。最先看出兰芳不对劲的是来家小住的兰芳娘，老人家可是过来人，女儿成天摆着酸甜苦辣的吃相，可吃啥啥都不香的样子，她一猜就准。赵父知道后，公园里在老太太面前走路，腰板笔描线直。赵宇知道兰芳怀孕这事后，晚上第一时间把一切责任都推揽在头上，说他是兔子摘帽子，一点都不冤！兰芳却一反常态，笑着说：“不怨你，我才不怨你呢！听天由命不好听，顺其自然总还是可行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再说现在伪劣产品多，保护伞兴许也有假。”

听兰芳这么说，赵宇感动极了，把被子掖得严实一些，用手摸了摸兰芳的肚子，狠狠地亲了兰芳一口说：“你都几年没好好休年假了，今年寒假，你趁着有孕，回头跟院领导商量商量，过年请个假，我们一家去三亚看海，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嗯！”兰芳用手绞着赵宇几根胸毛，嗲声说。

4

临近春节，无论城乡，大街小巷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忙碌一年的人们都高高兴兴忙着置办年货。兰芳也想买年货，可年底医院比平时更忙。元月二十二号，是农历腊月二十八，兰芳加了夜班，从夜间十二点到次日八点。第二天，忙碌了八个小时的兰芳，一身疲惫，交完班，洗手，换衣，想就近去超市买点年货，再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刚走到病房大厅，一位五十多岁的婆婆，搀扶着一位大肚子孕妇迎面蹒跚而来。孕妇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按着腹部，脸色腊黄，汗珠直冒，裤子上满了血水渗出。

“求求医生，救救我儿媳妇，求求医生，救救我儿媳妇……”那婆婆焦急万分，流着泪，不停地哭喊。兰芳见状，一下子紧张起来，忘了疲劳和饥饿。作为妇产科资深护士，兰芳深知面前的孕妇，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同时也知道年底医院人手紧张。时间就是生命，兰芳来不及犹豫，就带着她们匆匆奔向急救室……幸亏安置及时，九点正，手术室传出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谢天谢地，母子平安！兰芳终于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这才感到饥饿难忍，急急忙忙回家。

下午六点，兰芳正在厨房弄饭，突然接到医院通知召开紧急会议，要求所有医护人员六点之前必须准时入会。医院这次会议，兰芳有预感与A城发生的新冠肺炎病毒疫情有关。兰芳想给赵宇打电话说一声，不料电话没打通，只好微信留言：老公，今天晚上医院开会，饭弄好了，你先吃，别等我了。

六点半，医院六楼会议室参会人员基本到齐了。大家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的都是疫情暴发的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严肃的面孔。当医院院长拿着文件走进会议室时，大家都默默坐下，会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同志们，大过年的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是领受了上级关于前往A城抗击新冠的战斗任务！这次阻击战，时间紧，任务重，第一批30人，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启程！”院长站在台上，他先用严肃、期待的目光扫了台下每一位医务人员，接着，宣布了此行出征人数和行程，“大家可根据自身条件，报名！”

“我是党员，战必有我！我自愿前往抗疫前线，不计薪酬，不计生死！”院长话音一落，会场沉寂不过片刻，一声响亮的参战请求，迅速打破了屋内的宁静。第一个站起来报名的是院呼吸内科主任医生张平。

“我也是党员，战必有我！不计薪酬，不计生死！”消化内科刘医生也紧跟着站起来，大声请战！

“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院长将敬佩的目光扫向张刘俩位医生，为他们鼓掌。倾刻间，会议室里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我请求参战！”

“我也请求去前线！”

“我要去！”

“我也去！”

……

在张医生的带动下，在场的医务人员纷纷报名请战，从不甘落于人后的兰芳，自然也报了名。片刻间，一张洁白的纸，凸起了三十个壮士的姓名，多了三十个象征担当的血红的手印。

会议结束，已经是晚上八点。

走出会议室大门，一阵冷风吹来，兰芳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用手抱了抱身子，小跑到车库推出电动车。兰芳家距医院不远，骑车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冬夜的街市，少了白天的喧闹，街巷静悄悄的，路上鲜有行人，只有冬天惯有的西北风，不停地追逐地上翻滚的落叶，偶尔发出声响。

路上，兰芳思绪万千。这次决定参加归期不定的行动任务，都来不及和家人打个商量。想到乡下年迈的父母，城里年幼的孩子，心里乱糟糟的。虽说孩子目前还有赵宇和年迈的公公照顾，万一赵宇也因疫而动，孩子有个头痛眼热谁照应？兰芳心里不是滋味。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兰芳脑子很乱，一时是家庭亲人，一时是想像中的战场……

5

心烦意乱的兰芳到家时，丈夫赵宇还没有休息。见妻子回来，赵宇赶忙起身迎上去说，累了吧？热水烧好了，你先洗个脸，我去厨房把菜热下。

兰芳没作声，冲丈夫微微笑了一下，就去了卫生间。吃饭时，兰芳把赵宇给她盛的饭，往电饭煲里减了一半，就坐下来吃，吃不几口，又不想吃。

“怎么了，你有心事？”赵宇问。

“没有，是没胃口，不想吃”。

“别瞒我了，旁人都看的出来，何况咱们是夫妻”，赵宇说，“说吧！”

“A城疫情突发，院里响应上级号召，要派医疗队去江城支援，第一批要去30名医务人员。”兰芳望着赵宇说。

“哦，有你吗？”赵宇焦急的问。

“国家有难，总得有人挺身而出。”

“什么时候出发？”极少抽烟的赵宇，找出一包烟，不大利索地抽出一支，点着。正准备吸一口，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掐灭了烟火，半晌，问了一句。

“你想抽就抽吧！”兰芳说，“明天早上六点启程，可是咱爸和孩子，我乡下的父母……”

“决定了，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记住，到前线后，除了全心全意做好自己的本职，也要注意保护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我和女儿等你娘俩早日凯旋，说好了的，我们一家还要去三亚哦。”没等兰芳说完，赵宇就抢着说。

听罢老公的鼓励和安慰，兰芳激动得流下了热泪，人也感到浑身轻松。兰芳走进女儿的房间，女儿搂着喜羊羊睡得正香。想到明天就要走了，兰芳想抱抱女儿，又怕惊醒了她，弯下腰，轻轻亲了亲女儿的脸蛋，用手帮女儿整整小被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从女儿的房间退出来，兰芳想了想还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兰芳半晌不知讲些什么，听到电话那头兰芳娘不停地喂喂喂，兰芳才回过神来，轻声的说：“娘，我是兰芳，告诉你和爹一个事，医院选派我去德国学习，时间暂定三个月，也可能不止三个月，今年春节不能去看你们了。”

“芳，德国远吗？你有孕在身，又挑食，要是飘洋过海，能行吗？”

“娘您不用担心，我们是一个学习小组，有同事一起去，还带有厨师。”兰芳努力抑制感情，平静地说。

“那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六点的航班。”

“哪有大年三十出远门的？芳儿，你不会有么事瞒娘吧？”

……

“兰芳吗？我是你爹，你别吞吞吐吐不作声，哄鬼呢？电视里正放你们医院组织医生去A城。你骗你娘还行，可别骗你爹。什么法国德国的，你以为你爹真傻呀，爹清醒得很。说，你是不是去A城！”电话里头突然传来了兰胯子的大大声责怪。兰芳知道父亲不是笨人，晓得吹拉弹唱都会几手的父亲，只不过是因为生活，才弯了他的脊梁，把他逼成了兰胯子。面对父亲的责问，兰芳不想隐瞒了。

“爹，既然您知道了，那我老实告诉你们，我们是去A城支援，我是突击队员之一，明天早上六点就动身。只是家里孩子还小，公公身体又不太好……”

“孩子，你做的对，不愧是我兰胯子的好女儿，为我们家争光了。你放心去吧！家里小孙子我们会全心照护的，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和你娘虽老了不中用，但支持你工作，决不拖后腿！”兰胯子不待兰芳说完，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通，电话里头，还不时传了兰芳娘喊支持、加油的插话。兰芳放下手机，心中充满了对父母感激和敬佩，国难当头，没想到一对普普通通的乡下老人，竟也有如此高尚的爱国情怀。

夜里，兰芳躺在床上，心潮翻滚。据说这种易传染的肺炎，目前还没有特效药，一线救治病人，风险也非常大，稍有不慎，后果难测。心里对这个温馨的家，总有千般不舍。兰芳望着一旁刚刚入眠的丈夫，似乎有说不尽的贴心话要讲，此次出征，万一……但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在党和人民需要的时候，兰芳觉得服从命令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更何况自己学医的初衷，不都是为了帮助和救治病人吗？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想到这里，兰芳的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笑容，心里也更踏实。

第二天凌晨四点，赵宇就起床为妻子做好了早餐。兰芳吃罢饭，再一次探视了熟睡中的女儿。望着睡意正浓，天真可爱的女儿，兰芳俯身在孩子的额头轻吻，心理默念着对女儿的倾诉，“宝贝，原谅妈妈不辞而别吧。治病救人是妈妈的职责，灾难面前，妈妈要做一个迎难而上逆行的勇士。宝贝，为妈妈加油，愿谅妈妈这个春节不能陪你。”兰芳强忍着情不自禁要流出的眼泪，轻轻掩上了房门，然后转身把赵宇拉回房间，让赵宇把她的长发剪掉了。墨发吻断无情剪，怜妻如何不丈夫？赵宇手握兰芳这乌黑发亮的头发，眼含热泪。而兰芳简单的梳下了短发后，冷静地把衣物装在箱子里，带上口罩，拉起行李箱，离开了家门……正是，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按照计划，清晨五点多，市、医院等领导早早等候在集结地广场。待参战队员集结完毕，市领导作了简短的送行讲话。市委书记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体现的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我市这次派出援A城抗疫医疗队，是遵照党中央和省委指示要求而决定的。希望参战队员，时刻牢记责任使命，坚定必胜信心，加强工作协调配合，切实做好自身安全防护，确保打胜仗、零感染，为我市六百多万人民向党中央交上满意答卷。待疫情结束，我和市长同志将代表全市人民在这里感谢你们，代表全市人民在这里欢迎凯旋的你们！书记话音刚落，市长疾步走上前说，刚才该讲的书记都讲了，我重复的还是强调安全防护，借用古人诗句“去时三十六，回来十八双。纵横千万里，谈笑却还乡。”祝同志们在三秦大地上，奏响一曲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战歌的同时，早日战胜疫情，安全顺利归来！现在我宣布，出发！

6

到达A城，已是下午一点。兰芳他们吃过便餐，简单的进行一下修整。下午三点，按A城方面安排，就地进行了一下布局，被分到了A城第B人民医院。到院后，才知道在他们到达之前，已有部队医疗队先期到达并开展了工作。兰芳他们换上专门工作服和工作鞋之后，部队专家给他们上了一堂简短的课。专家说，新冠肺炎，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知道它属于诸多冠状病毒中的一种，由于它的易变异性，科学地说人类对它并没有完全的认识清楚，还在不断的探索当中。从我们传染病专家的角度来讲，只知道它是一个传染病，至于它的这种对人的各种威胁有多大，确实还是未知的，因为未知，这个挑战的难度就会加大。幸运的是根据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的治疗案例，我们已经摸索和总结出了几套较为成熟的处置方案，大家心理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大家都是当地选派出来的优秀的医务工作者，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能够体更好现出医护人员的价值。毛主席讲，对待敌人，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相信在党和政府及社会各界的支持下，我们一定能胜疫情。

B医院是A城临时确定的新冠肺炎接诊医院，整个医院大概就是个四五百人规模的样子。好在在兰芳他们到达之前，部队医疗队已按照传染病的这个规范的处理原则，对医院外围及内部环境都进行了及时处理，就是病房接受病人的病区的结构，都作了整改。为了防止医护人员感染，传染病病区划分为三个区域：污染区、潜在污染区、清洁区。污染区为患者接受治疗区，医护人员需在严密的防护下进入；清洁区为医护人员休息生活区；两区之间形成隔断，防止病毒蔓延。比如说通道，病人的通道，医务人员通道，志愿者运送物资通道，都严格的按照隔离的基本原则来进行，包括对病人的管理。如果这些个分区管理不是很规范的话，就有可能造成交叉感染。当然，有些硬件设施这房屋结构，很难在短时间之内马上就达到这个传染病规范病房的需求，只能说是在一个原则的指导之下尽最大可能，尽量做到。

面对新冠病人，防止感染，穿好防护服就成了一件非常重要和复杂的事情。每一次都要戴好N95口罩和喷了防雾剂的护目镜。穿戴一整套防护，先要戴上手套包好长袖工作服，接着穿隔离服，穿完隔离服，再穿上写有自己名字的防护服（这样便于工作中同事可以很快找到你），戴第二层手套。防护服密不透气，往往一穿就是几个乃至上十个小时，穿上之后，吃喝拉撒都不方便，这对有孕在身的兰芳，是个严竣的考验。为了不影响工作，避免浪费物资资源，兰芳每次上班前都穿了纸尿裤，尽量减少进食和饮水，尽量减少脱防护服的次数。每次换班，考虑到从隔离区会带出污染物，兰芳脱防护服更是小心，脱完之后，废弃物都必须放入指定位置，然后洗手、洗头、洗澡，一个流程都不能少。在这里，大家都自觉的不用手机，一来怕增加污染机会，二来穿上防护服也不方便使用手机。科室都备一台可以接打内外线的固定电话。但兰芳除了工作，和外界（包括家里）联系很少。

后来部队医疗队异地转战，病区由兰芳他们接管。在B医院的协助之下，很快承担起了病区九十多名确诊患者的救治工作。随着疫情的发展，新转入的病人渐多，兰芳他们和B医院留下的一些熟悉情况的医护人员进行了重新编组，大家一起并肩战斗。毕竟B医院的运行模式，整个的管理结构和兰芳原单位都是不一样的。当然A城的这边的医务人员，都非常的尽职尽责，非常的敬业。病人相对比较多一些时，医务人员相对来说就显得人手少。大家通常是连轴转，有时连续工作甚至超过了十几个小时。再后来，医疗队又接管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从病区的角度来讲呢，重症监护室就是把相对比较重的病人，接到了里面救治。重症病区里面当时也有五十多个病人，集中在六病区里。因为是重症监护，有病人去世是情理之中的事。兰芳所带的护士组，大部分都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这些有着花儿一样的青春的年轻人，平时都喜欢唱歌跳舞，日子过得浪漫又充满激情。但是当她们看到在疫病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莫名多了一丝恐惧！不得不说这场景，让医疗队员背负的这个压力，非常大。面对疫魔肆虐，兰芳也有恐惧，但身为医疗队护士组组长，不能自乱阵脚。作为这些年轻护士的主心骨，兰芳有责任和义务减轻她们心理压力。兰芳知道，面对生死考验，空洞的说教是无益的，惟有自己率先垂范，冲锋在前，用榜样的力量去感染带动更多的年轻队员一路前行。让她们在某个瞬那间意识到了自己肩上承担的无法逃避的责任：穿上防护服她就是病人眼里的希望！病人那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使得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责任担当。为帮助病人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兰芳常会根据需要，带护士们去病房给病人唱歌跳舞，并鼓励病人参与，缓解他们的精神压力。

在给病人进行治疗，护理陪伴的过程当中，兰芳他们和病人之间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病人中，有位七十多岁的婆婆，听说是位大学退休的老教授，总把兰芳当儿媳，一不见就念叨。病友告诉她说，这是医生，不是您儿媳妇。她听了就和人家急，反问人家说，不是我儿媳妇，能对我这么好么？原来老人，患有轻微老年痴呆，因为隔离治疗，好久没见到儿媳妇，一恍惚，就把问寒问暖的兰芳当儿媳妇了。后来老人病好出院，总嚷着要兰芳陪她回家……。医患之间，还有件事让兰芳觉得特别感动！大家听说元月4号这天是兰芳的生日，兰芳照例去查房时。有一间病房，住了三个女病人，她们床头有一朵用红颜色的纸折的小花儿。兰芳进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病人拿花过来给她献花。病人说，兰医生，生日快乐！结果，看到第一个病人给兰芳献花，第二病人说我也要给兰医生献一次。因为只有那么一朵花儿，等于说就把那一朵花拿过去，又给我送一次。第三个病人是个身体刚刚有所好转的感染者，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输液。她抬头对兰芳说，我要给你献花呀，可我站不起来。兰芳拿着花走到她跟前，把花放在她的左手上，她就拿着那个花儿试图坐起来，但坐不起来，只好象征性把那个花儿放到兰芳手上。

……

经过几十个日夜的奋战，A城疫情终于得到控制并好转，到元月二十日，B医院所有重症患者，除了有一位病人因病去世，剩下的全部康复出院。兰芳他们医疗队，也终于胜利完成任务，准备返程。而这个节骨眼上，兰芳身体却出了问题。原来，为了便于统一管理，病区医护人员的餐食是统一配送的，每餐饭菜也比较简单，加上饮食习惯和自我控制的原因，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同时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大家身体缺少充足的饮水，体液消耗严重，人人都极度疲惫。而兰芳更惨，长时间负重工作，不停地来回走动，加上妊娠反应，致使兰芳双腿浮肿。尽管她在工作中，表现得比战友更优秀，更坚强，更勇敢。然而，紧绷的弦，一旦放松，麻烦就来了，一天之中，竟有几次跌倒的经历。后来，兰芳一行怀揣着A城人民的感激，踏上了凯旋的归途时，随着客车在高速路上均匀摇晃，古老的摇篮曲中，兰芳做了一个梦，梦中，兰芳一家人正去三亚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