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童司牌过年
蒋绍斌
童司牌是我的故乡。我从出生到结婚,基本上都是在这个属于古华阳水系的小码头上生活。我后来离开童司牌客居他乡,算来已经快三十年了。虽说离乡日久,但故乡于我而言,永远都是我生活和记忆中不曾在真正意义上有过离开的地方。毕竟小街上至今还有我老屋以及住在老屋之中的母亲;有我农民身份名下的水田和旱地;有承载我儿时无尽欢乐的鲤鱼山、太白湖老港等等有许多值得我留恋和怀念的山水和人事。遗憾的是因为回乡少,以至于尴尬到我这个土生土长的童司牌人如今回去,在街邻眼里,却像是个异乡来的过客。
在我有限的回乡记忆里,大多与年有关。俗话说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时回家,不是为了衣锦还乡的荣耀,而是在亲情召唤下,延续并传承基因血脉里一种对根的认同。因此,每近年头岁末,躺在异乡的床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隔窗听雨,心湖总会没缘由地泛起对故乡、对童年、对母亲的种种思念。特别是在异地过年的时候触景生情,更想念故乡,想念故乡既热闹又丰富多彩的年事。印象中,故乡的年是从喝完腊八粥开始的,至腊月二十而渐入佳境。通常这个时候,四乡八岭的乡亲,进街卖货买货,挤满了街道。街上热闹,乡下也没闲着。乡亲们干湖塘的干湖塘,杀年猪的杀年猪,还有蒸年糕、打豆腐,宰鸡宰鸭腌腊货,炒花生、炒蚕豆、炒苕果等等……,一忙忙到年三十。不过相比年关忙年时的喜中带愁,年后的年味则全是吉庆,充满了味觉与视觉的享受。从正月初一开始,街上走亲访友的拜年客,络绎不绝。到了初三、四,小街就开始有民俗节目一波接一波地陆续登场,喧天锣鼓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往往是街东村里玩龙的前脚刚走,街西村里头舞狮的又来了。除了耍龙舞狮,还有划娘娘船、玩蚌壳精、闹元宵、唱春戏……这样的热闹要持续到元宵节过后好久。总之是整个正月,小街都被笼罩在一片祥和喜庆的气氛中。
今年春节,我原本打算早点回去和母亲多聚些时日。可养猪工作特殊,过年只有有限的几天轮休,提前回去不现实。我是年三十的头一天晚上动身回童司牌的。工作所在的猪场离老家约摸四百多里的路程,经过四五个多小时的颠簸,我到童司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走进老家所在的巷子,远远望见门口路灯下母亲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徘徊。听到儿子喊叫的声音,母亲努力地向路口延伸身子,枯瘦偏平的影子在路灯下无限拉长,叠印在我的身上,在清寒的冬夜,平添了一层温暖。我握着母亲干枯冰凉的手扶她进屋,责怪先期回家的妻子不该让老人伫立风中。妻委屈地说,母亲得到我今天要回来的确切消息,就一直要敞开大门在外候着,见人就说:我斌伢要回来过年了,我儿今天要回来过年了。几次拉她进屋,她还跟人急。看得出,我能回家过年,母亲是打心里高兴。这不,一进屋,老人家非要去灶下亲手给我煮肉丝面。都说娘在家就在。我已经很久没有吃上母亲弄的饭菜了,如今能在母亲怜爱的目光注视下吃饭,嘴里吃着这热气腾腾的面,品味的却是一种有娘疼的幸福滋味。
年三十是年前的最后一天。因为有好多事要做的,所以忙年的大人和凑热闹的小孩,大年三十这天都起床早,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妻子是凌晨三四点钟就下床了,母亲也早早起床了,婆媳俩在厨房里筹备制作“还年福”(当地对吃年饭的一种称谓)的食材,核计要弄几道菜。把头一天杀好的鸡或鸭,要整只放进土灶上的铁锣罐里炖,同时开炖的还有放进灶上的大锅的腊肉、猪骨头。母亲习惯用老式的土灶,说用烧柴火的土灶烧出来的东西,无论炒或炖菜,虽不及电器方便快捷,比之于高压锅压等电器烹制出来的吃起来味道更好。这个是真的,母亲说的一点都不夸张,用柴火灶做出来的菜,味道确实不一样,不说那香酥的味道如何好吃,单凭那从土灶烟囱飘出的人间烟火气,就能熏动人心。也许正是因为母亲土灶做的家常味道让人回味无穷,才有城里那么多餐馆喜欢主推柴火灶吧。老家还年福,除了鸡鸭猪羊肉,寓意年年有余的鱼自然必不可少。还年福的鱼,大小没有特别讲究,大多是用不去鳞不掏鳃的红鲤鱼,三、五斤皆可。我曾问过母亲,还年福为什么非要用鲤鱼?母亲笑说,傻瓜,红鲤鱼几好啊,看着红红火火,吃起来也鲜美无比,再说只有鲤鱼能跳龙门,兆头好呢!年饭有了荤腥,还要讲究荤素搭配,山药、土笋、豆腐青菜都不可少。山药土笋是山里舅舅家送的,清一色武穴独有的佛手山药(据传是禅宗四祖司马道信在广济修行时培育的,外形似人手掌)和太平山上出的野山笋。豆腐谐音“逗富”,腐竹的谐音为“富足”,所以小时候过年,家家都要打豆腐,捞腐竹。打豆腐煮豆浆,大人手边常备有一根细长细长的竹棍,待锅面上起了一层层豆油皮,就用竹棍来回挑扯起来,搭在架上晾干就成了自制的腐竹,给乡亲们的眼里,满是富足。年时吃不完的豆腐,还是制作“下饭菜”腐乳的好材料。不过现在黄豆种的少,乡亲过年或平时吃的豆腐,大多都在超市买。
鄂东老家的年三十,有好多风俗习惯,除了贴春联,还年福,还有“辞年岁”(当地对祭祖的俗称),晚上还有散灯(通宵亮灯),守岁和出天方等等。老家习惯称春联为对联。我从读小学三年级开始在父亲的支持下学写对联的,写到现在也有些年头。过年的春联都是自己手写。有人说整个童司牌,自己动手写对联的只有我和上街头的全福哥。不过和全福哥的字相比,他写的是书法艺术,而我是好而为之。这不,三十早上写好对联,墨迹稍干,我在孩子们的帮助下准备贴对联。为祝福母亲,大门联写的是“天增年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七字联,后门写的随意,是“前门生百福,后户纳千祥”五字联。贴完对联,接下来是上山辞年岁。上山之前要把用来祭祀的鱼、肉、酒等食品,用碗碟装好放进菜篮中,一同放入的还有上香、纸、爆竹。准备好后,我和孩子们提着祭品在母亲的带领下到涂家山的祖坟山辞年岁。其实动身前,我担心母亲行动不便,劝她不要陪我们上山。可母亲动情地说,跨过年就八十八了,往后的日子不多,还是上山陪你父亲说说话吧,陪一年算一年。语气虽平淡,只是听着让人感伤。
上祖坟山,要经过街西的土路。而今踏上这条路,只觉眼前一亮,亮的不仅是街西这条土路铺了一层混泥土,亮的还有这路延伸至街西鲤鱼山脚下的稻场上,临时停了不少各色各样的车辆。看来,老街那些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子孙,今年回了不少。行走在涂家山,山道杂草丛生,蜿蜒曲折。沿途看到不少新坟旧墓,或豪华气派,或寒碜简陋,有的有墓碑,有的没有。我知道这里面长眠的,大多是我的街邻长辈。生前有为官的,也有经商的,但更多的是普通农民。母亲试图向我解说这些墓主人的一些事迹,只是年事已高,记忆并不真切。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小街历史中的过客。为我熟知的,有后街上抗美援朝回国后,在市教育局当了大半辈子干部的健飞叔;有上街头跟着儿子在石佛寺经商和母亲同一年生的水容娘;还有通过墓碑才知道把一辈子都献给了新疆的张叔。无一例外的是,他们死后都叶落归根葬在这里。无论他们在世的时候是风光还是落魄,在岁月的流逝中,都各自演绎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而今一个个不约而同放下了俗世的纷争,静静长眠于此,留给生者的总会是无限的追思和遐想。
在农民的眼里,寸土寸金。涂家山虽说是小街各姓的祖坟山,但也零星栽种了不少油菜。在栽有油菜苗的地头穿行,母亲不时提醒我和孩子千万不能踩到油菜。来到了祖坟所在的位置,母亲担心我们忘记根本,乱了先人辈份,逐个指着坟墓告诉我,这是谁谁的坟,那个又是谁谁的坟。不厌其烦的叮嘱,在她百年之后我帮父亲和她立墓碑时,要记得给爹嬷(爷爷奶奶)及没个直系后人的二爹二嬷、二爷三爷细爷等几个叔爷立碑。说姑姑没成年就夭折了,本家年尔叔也是在结婚前的一个月在太白湖放鸭失踪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后人留个念想的坟都没得。母亲说着说着,就眼泛泪花。我们按规矩在坟前先放爆竹,再上香、摆祭品、烧纸并磕头跪拜。母亲说,先人哈,你们要保佑脚下人个个平安,读书的个个会读书,考清华北大;挣钱的多挣钱,力争赚个腰缠万贯!下山回家的路上,母亲还是絮叨不停,念叨父亲去世早,没享到福。说如今国家政策好,她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农民,一个月也能领一百六七十块钱的养老钱,是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说当年家里太穷,父亲和她吃了几多苦不说,也让我们跟着受了好多累。
从涂家山祭祖回家,还要在家祭拜天地,也叫敬神。敬完神,母亲和妻又开始忙年饭。城塘湖的野藕排骨汤端上来了,山药鱼头火锅、胡萝卜羊肉汤也接连上了桌,麻辣豆腐、油淋茄子以及母亲平时腌好的萝卜酱菜也上了。一切准备好后,儿子把早已摆好在门口的大地红爆竹点燃,爆声一响,关上大门,就开始还年福了。吃年饭,长辈总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母亲先指挥大家在年饭桌上多添了并摆好的碗筷,往酒杯斟上少许酒、往碗里盛饭,然后站在大圆桌旁,弯腰鞠躬请祖人回家过年。等祖人享用仪式结束,一家人才开始吃(有讲究的是,敬过祖人的酒和饭,只能大人吃,小孩可不能沾)。一时间,家的温馨,暖暖融融,弥漫了整个屋子。我说了几句开场白后,端着酒杯第一个敬坐在上部位母亲,接着妻子和儿子媳妇也跟着敬。大家都祝愿在新的一年里,母亲身体健康,开心快乐。平时不怎么喜欢喝酒的母亲,此时特别高兴,一连喝了好几杯红酒。借着酒意,红光满面的母亲又开启了她的话唠模式。什么祝我和孩子在外一年胜十年啊,什么要注意身体啊,什么要心存善念踏实为人,做事于公于私都不可偷奸耍滑啊。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经历了新旧两个社会的母亲,不愧是大集体年代当过妇女队长的人,忘不了自己的苦出身,更忘不了新社会党和政府多年来对她的红色教育,思想觉悟高,说出来的话,句句充满正能量。就在我们一脸虔诚与感激地聆听母亲的教诲时,俩孙子却不停地转动桌上的转盘,东张四望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嚷个不停。一问,才知他们是在找牛肉。其实过年,家里卤牛肉新鲜牛肉也都买了不少,只是吃年饭时没上。还年福牛肉不上桌,是父亲早些年定下的规矩。父亲在世时,常说牛是种田人的恩人,开春就要下田干活,迎春时吃牛肉,亏良心。父亲一辈子不吃牛肉,但没强求我们不吃。父亲离开我们也已经三十多年了,虽说年饭时不吃牛肉有些矫情,但在心里,无论怎么说,年饭不上牛肉也是我们对父亲或说对自己农民身份的一种尊重。
除夕夜守岁,俗称“熬年”,是过年的老传统。小时候过年,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大人们守岁,多是围坐在火盘上聊一年的年成和来年的希望。小孩陪大人守岁,守的是一份压岁钱,一旦大人给的压岁钱到手,就心满意地走进梦乡。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条件不知比当年要好多少倍。年夜饭过后,散灯的老屋,从堂屋到厨房,每个房间都是灯火通明。妻在茶几上摆放了苹果荔枝等水果、酥糖和瓜子,陪孩子们到院子里放烟花就回屋看春晚。母亲眼神不大好,耳朵也有些背,春晚再怎么喜庆热闹,母亲也不喜欢看,老人家只喜欢拉着我唠嗑。母亲的“唠叨”,大多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这些往事,母亲已经不知重复宣讲过多少次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母亲说,当年她和父亲结婚,我们家是家徒四壁,不说没有桌椅板凳和箱柜,连婚床都是借上街头汉云叔家的;说五四年长江发大水,大姐出生在上水山(水淹时逃荒避难)的路上,坐月子都没办法歇歇;说我们家里盖的第一间茅草屋,还是在叔伯和街坊邻居帮助下建的;说父亲有次重病要转院,家里没钱,她哭着借遍了亲戚朋友,最后还是在医院上班的程树梨爹爹给了五块钱才凑足住院钱;说某某年过年,家里买的半斤肉从还年福吃到月半的窘迫……每每念叨起这些,母亲就会说过富日子,不能忘了穷日子的苦,做人更是不能忘本,可以忘记不帮我们的人,但千万不能忘了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有人陪伴,母亲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只是说着说着,老人家的头渐渐靠上了我的肩膀,口鼻慢慢发出低沉又匀称的嚊声,睡着了。轻抚母亲一头白发,望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想到母亲年事已高而自己身为人子却不能承欢膝下,嘘寒问暖,不免感慨唏嘘。
和城市不同的是,农村没有禁鞭一说,所以乡下的年有了焰火和鞭炮声的衬托,年味就显得更浓,也更有味道。在童司牌的除夕年俗中,放鞭炮出天方总会是除夕夜的压轴戏。小时候出天方由父亲一手操办。我上初中以后,出天方的事母亲就让父亲传给我去做了。第一次出天方,是那年年三十凌晨三四点钟的样子。父亲领着我穿戴整齐,点燃灯笼香烛,在供桌上摆上供果后就打开大门,酒祭天地,鸣放鞭炮,然后面对吉方抱拜,拜天地家神,迎接喜神吉神财神贵神诸神和春到我家。出天方时,父亲神情肃穆,一脸虔诚。口中啐念不停,大概是“东方遇财,西方遇宝,南方遇贵人,北方遇圣君”之句。民间看重农历,按农历算法,半夜子时是第二天的开始,所以到了夜半十一点钟,就代表新年正式来临。出天方这种本来原本属于大年初一清早才有的迎神仪式,后来因为大家有了个朴素的想法:天方出的早,接神就早,财喜之神到家,家里的喜事会更多。于是便有了今年你家出天方比我早,明年我家就要赶在你前头。赶来赶去,一到十一点都开始打开大门出天方,迎新年的鞭炮也迎来了燃放的高潮。今年也是这样。十一点刚过,外头已经有人开始出天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母亲惊醒了,母亲支起身子,催促儿子赶紧出天方,生怕我们家的炮儿放晚了,财神被人抢走了。像当初父亲带我出天方一样,如今在我们家,出天方的事已经传给儿子了,只是比之于我小时,如今出天方的仪式少了好多环节:香案上的供果少了,开场白的碎碎念寂然无声,跪地磕头的虔诚也失了踪影。唉,想起来还是让人心忧,如今过年虽说也热闹,但少了不少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知是遗失了传承,还是人们在与时俱进中学会了简洁。
大年初一,是给家里及家族长辈拜年的日子。乡下人讲究一棵菜(同宗共祖)。母亲是家族里最年长又辈份最高的人,所以每年的初一家里特别热闹,家族中兄弟子侄都会一个个满怀激动与喜悦不落一家地给母亲拜年。最先来的是几个哥哥的孩子。他们当中,有住在童司牌生活的,也有在外地求学或工作的,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在诠释什么是中华民族孝敬老人的优良传统的同时,也把外边大都市的文明和新奇也都带了回来。他们中有些人的老婆和孩子,其实并不会说武穴话,但为了亲情,也努力的学着。一旦放开,任由孩子们在院子追逐嬉闹,语音是五花八门的,除了武穴话,还有东北腔的、四川话、粤语闽南话等。望着一个个出息了的孙辈和天真活泼可爱的小辈及小小辈,母亲笑得合不上嘴。
孩子们前脚刚走,二哥带着三哥五哥六哥也给母亲拜年来了。分烟敬茶之后,我陪母亲和哥哥们小坐。他们都是叔伯的孩子,大哥、四哥已先后因病去世,六兄弟只剩下四个。目前,除了二哥在家赋闲,在童司牌开五金店的三哥还在守店。五哥前些年开货车,现在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在侄儿开的建材公司里当调度。六哥在外多年,也是今年才回家过年。二哥先前一直住在城里,随着年纪增大,人老了恋老家,前年把童司牌的老屋翻整一新,就回来住了。记得六哥好早就出去打工了,一直住在城里,在城里也买了房,不过户口还在乡下。六哥结婚时,在童司牌分了一间老房,只是几十年过去了,久不在家,老屋已是上无片瓦。每次回童司牌,都只能借住在兄弟或侄儿们家,虽说一家人不应见外,但六嫂觉得终归没有住在自己家里方便。特别是看到原本身体小有微恙的二哥,从城里回到童司牌后,不出二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身板结实了,气色也大胜从前。这让年近六旬的六哥夫妇羡慕不已,二口子一商议,去年也回来把房子建好了,时不时回来享受乡间清新的空气和乡野田园的宁静。在我平辈的兄长中,今年过年只有堂兄茂光哥没回来。说到家族的事,母亲又动情的回忆起家族的简史,缅怀老祖宗楚庆公从黄梅沿河乞讨到广济后在童司牌落脚的艰辛。说起楚庆公脚下的后人,叔伯已分居两地,一支在黄梅蒋咀,一支还住广济(武穴未改市前称广济县)。二哥也附和着历数了几代人持家创业不易,说现在生活这么好,都是托党和政府的福,没有新中国的成立和改革开放,母亲和他们怎么也不能安享晚年。母亲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听了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的附和。
从哥哥们的口中,我对家族的现状多了几分了解。高兴且自豪于族中子侄孙辈们在学业上的进步,在事业上的大小成就。在广济这边,最出息的是二哥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侄汝志,他现在算得上是武穴的名人。当年在一众族兄中,二哥可以说是最难的一个,二嫂过世时,汝志还小。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许是穷则思变。汝志很小就离开家到南方打工,是个敢想敢干人,给人打工十几年,后来有了一定积蓄便响应政府“能人”回乡创业,现在在武穴也是坐拥几家公司的老板,身价不菲。四哥的儿子汝胜也不错,在和人合伙开了几家服装厂,家里还办起了家庭农场,搞虾稻种殖混养,听说开始因不懂技术、不懂行情,不仅没赚钱,反倒把搞服装赚的钱搭进去不少。不过好在年轻人肯吃苦,肯钻研,虚心学习,养殖场隔年就有了起色。水稻丰收,虾苗成活率也大大提高,行情不好可保本,行情好时,他又抓住了机会增收,几年过来,赚了不少钱。都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如今为了下一代能享受好的教育,汝胜又在市区买了一套学区房。他说,希望环境好了,儿女能安心读书,长大比自己更有出息。
大我二岁的汝雄,按排行是我的大侄儿,他是名小学教师,为人忠厚老实又稳重,家庭和睦,教了一辈子小学,过二年就可以退休了,虽年纪不大,却早也是儿孙满堂。朝辉仲兴和德伢都是搞建筑的,虽说没有自己的公司,但也都是混得风生水起的小包工头,日子过得舒坦。至于三哥、五哥和六哥的几个孩子,都是读书出来的,作栋在大学当老师,乔在艺校当老师,汝佳是一家公司的经理。不过要说书读得最好的,当算侄女西西,她是复旦大学的博士。黄梅那边的侄儿也不错,尔雄在县城开了几家手机店,二侄儿蒋将还在武汉开公司当老板。我早年间创业失败后,曾在蒋将的通讯公司工作了几年,受到他们夫妻俩不少照顾,现在想起来还很感动感激。尔奇和志文俩个,一个在武汉开店,一个在黄梅邮政局上班,小日子过得都惬意。
正聊着,我的手机响了,是大姐从海南发来的给母亲拜年的视频,母亲和大姐娘俩一见面,互致新年祝福,高兴得不得了。刚挂机,黄梅细哥拜年的视频又来了。细哥瘦了好多,不过看得出精神还不错。都知道细哥有病在身,大家一一跟他说了不少祝福宽慰的话,虽说当时气氛还行,但挂机后心里还是有些沉重。生老病死是万物生长过程必然发生的自然规律,我们无法改变自然,只好祈祷祈愿细哥能早日康复。聊着聊着,转眼到几位哥哥要告辞的时刻,送大家出门,得知我初三就要去上班,都说上班早了点。母亲说,养猪是个苦差事,没时没节的,为了养家,斌伢也算吃了苦。我说苦不苦还不要紧,只是老娘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童司牌,说不担心是假的。二哥宽慰我说,你就好好工作呗,目前老娘身体挺好的,再说他们和二姐细姐都离的近,隔三差五的来走动看看,照应也方便。我很感动,我常年不在家,母亲有个头痛脑热的,还真亏了哥哥和姐姐们。
送走哥哥们,我也出门去老街转了转。一是给月娘和莲弟娘等几位看着我长大的街坊长辈拜个年,二是想与儿时的发小叙叙旧。月娘住上街头,我和月娘的几个儿子关系都挺好,老大鹏飞哥是我棋友,老二鹏程哥是我在五金合页厂时的工友,老幺朋达是我的发小。月娘不但身体好,脑子也清醒,八、九十岁的人,招呼一众拜年客个个都照应得周全。鹏飞哥也回来过年了,和往年不同的是我们只简单的寒暄一下,没空切磋象棋。从月娘家出来去新街的路上,在横街,我遇见了同年的刘桂哥,和小时一样,刘桂哥还是不大讲究穿着,除了鬓角的头发有些花白,容颜略有苍老,相貌也没有太大变化,彼此好久不见,能在故乡新年里相遇,都挺高兴。我知道桂哥家条件不好,如今见了,免不了嘴上关心。桂哥说,前些年受益于政府精准扶贫政策,学会了养龙虾,如今是衣食无忧,唯一的心病是儿子还没处上对象,说街上像他儿子一样的大龄青年,随便一数就有二、三十个之多。其实桂哥是瞎操心,他儿子是名校北航的高材生,只要愿找,对象不愁没有。不过说到乡下条件一般的男孩子,说亲难的确已成了一个社会问题。不说结婚买房、买车和彩礼的花费不是小数目,关键是现在适龄女孩子太少了。于孩子们的亲事,我是无能为力,只好宽慰桂哥几句,孩子没处女朋友,或许是姻缘未到,一旦姻缘到了,抱孙子快得很!桂哥听了,先是嘿嘿讪笑了几声,接着叹了口气说,因为他和桂嫂老催婚,儿子过年没回,还说我现在变了,没小时候实诚,竟也学会了客套。弄得我好尴尬。记得在童司牌,和我同一年出生的男孩子有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就更多,只是因为我回乡少,或是他们当中有人迁居他乡,算来有的已经有十几二十年不见了。想到儿时在老街河边山里疯疯癫癫的往事,很想知道或了解他们的一些情况。见我动问,一直未曾离开过童司牌的桂哥说,汉仕现在是大老板,早已在贵州落户了,去年过年开宝马回来过,与他闲聊还曾提到我(听得我心头一暖,难得还有伙伴记得我)。小时候在一起偷枇杷的亚龙,儿子在城里开公司,他帮儿子管仓库,很少回来。至于国雄明华几个,都随儿女进城照看孙儿孙女了。聊到街上老一辈的人,桂哥说很多老辈如元发叔绍珍娘等已经作古,便是平辈的人也有许多都离乡进城了。虽说眼下过年时的小街热闹喜庆,只是等到月半过后,春戏扫台,回乡过年的人,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小街也就渐趋平静。我知道,兄长和桂哥他们虽然只是普通农民,但对人间季节的冷暖变化,感受最为深刻。离乡背井的我们,都是在为生活奔波,虽说名义上还都是童司牌的子孙,但早已习惯了候鸟式的迁徙。童司牌过年时的热闹与年后的安静,或许是农村在社会发展进程中,在小康路上一路前行有得有失的一种表现。
按老辈的规矩,下午不兴拜年。想我这次过年回家,来去匆匆,过二天一走,再回来又不知等到何时。于是决定趁空去老桥头走走。之所以选择到老桥头,主要是这桥头是我儿时见过熟悉又热闹的地方,看船嬉水,记忆深刻。那时童司牌有到龙坪官桥乃至武穴的小客轮,早早来候船的人,多半会在桥头老朱哥或强贵哥的油条摊上过早。再加上桥头及周边每天早上都有人摆地摊,卖鱼的胯子叔和喇叭哥,卖菜的则多以龙坪街脚沙墩胡胜一带的菜农为主。所以每天早上的桥头,车喇叭、汽笛声和鼎沸的人流声混和在一起,车来人往,喧嚣热闹。美中不足的是童司牌大闸是连接武山湖到太白湖的丰收大港上,自官桥到向湾沿途六十多里的港上唯一的一座可以通行大货车的桥梁,又是武穴北部地区梅川余川花桥到经古镇龙坪到江西的必经之路,逢时过节,桥头这块最容易堵车。不过现在好了,童司牌二桥建成后龙莲路已全线贯通,连接太白湖和武山湖的丰收大港的沿河公路也在原有的水泥路面上全线刷黑,通了公交。如今桥头早市还在,但从童司牌到龙坪、黄梅、武穴和瑞昌,已有多条路径可供选择,车辆通行,畅通无阻。站在童司牌大闸凭栏远眺,河水春媚无限,身姿妙曼舞动,蜿蜒而下看不到尽头。不远处的二桥及沿河公路上,货车,公汽,小车……川流不息。正当我惊叹童司牌桥头的变化,不巧望见前边看风景的细伢哥。细伢哥是我的老熟人,先前在食品设在桥头的肉摊上卖肉,听说现在是桥头超市的老板。闲聊得知,武穴高铁北站正在建设之中,从黄黄高速花桥路口下来的以及余川黄梅花桥到武穴方向的车辆,都必须从童司牌绕行。再加上过年,街上及附近村庄在外打工开车回的人也挺多,无形中加大了车流量。未了还笑着对我说,届时高铁通车了,你到武汉上班就近了。我听了,满心憧憬。
是夜,我躺在老屋的木床上,辗转难眠。这次回家过年,让我体验了家的温馨的同时,也对童司牌多了和往日不一样的感受。故乡曾经浓浓的年味,虽然现在淡了许多,但春节过年作为一个民族的传承,无论我们的归来与离去,都值得大家呵护与尊重。童司牌,不过是万千中国乡村小集的缩影,我们家族及街邻的家庭变化,也都是农村社会进步的过程辛酸与幸福的具体表现。在游子的眼里,如果说亲情,是维系家的纽带,那么乡愁则是永远的故乡情结。是的,有娘在,有故园在,我们便永远都是她们手上放飞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总有一根线在牵着,牵在她们的手里,也系挂在彼此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