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灶屋
蒋绍斌
邻居家拆房子,不小心砸坏了我家的老灶屋,母亲电话里心急如焚。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又一个人住在乡下,怕老人家急火攻心有什么闪失,我心难安。安顿好手头的工作,我就请假回家。到家后,望着破损的灶屋,我思忖半刻,拉着母亲的手说,娘,要不,把老灶屋拆了吧。母亲听了,用手轻抚着灶台,半晌没吭声。
灶屋是父亲在世时做的。围着灶台转了几十年的母亲,已经把灶屋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她对灶屋的感情,也早已超出了人与物的界限。其实,若真的拆了老灶屋,母亲难过,我也舍不得。毕竟这看上去土得掉渣儿的灶屋,曾安放过我一家老少的生活,暖过我们全家人的胃。
记忆中的灶屋,一年四季弥漫着人间烟火的气息。小时放学,急匆匆赶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后院的灶屋。掀锅盖,揭菜罩,开菜柜。吃萝卜腐乳,吃酱油拌饭,或偷偷的用鸡窝里母亲来不及捡的鸡蛋炒饭。那时家里生活条件差,只有过节母亲才会弄平时吃不上的美食。比如三月三地菜煮蛋、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等等。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学包粽子的经历。端午这天,我们围坐在灶屋学着母亲的样子包粽子,先把粽弯成一个圆锥形状,后倒入事先备好的糯米、莲籽、红豆等馅料,用手捏实后用麻线扎好。守着母亲把包好的粽子放进蒸笼蒸,我和姐的眼睛像开启了探照灯一样,眨都舍不得眨一下,盯着蒸笼,生怕错过精彩。随着时间推移,诱人的粽香开始慢慢地沿着笼沿向外飘逸,挑逗我的味蕾,让人忍不住口水直流。等母亲仪式感满满的掀开锅盖,手捧粽香扑鼻的粽子,咬一口甜香味足,十足人间至味。而忙碌的母亲,无睱理会我们狼吞虎咽的吃相,独自走进院子里,安顿猪、鸡,或补衣纳鞋,捡捡扫扫。等我们打着饱嗝儿从灶屋出来,母亲才放下手上的活儿,进屋帮我们收拾残局。
冬天,我和姐喜欢争着在灶门口帮母亲烧火。一边烧火,一边腆着被灶火粉饰得酡红的小脸烤吃的。灶火烤的土豆红苕,外焦内嫩,香甜可口。对只能用暗火烧烤的食物,就改在火盘上烧。火盘上烧的大多是花生蚕豆,谷粒玉米和黄豆。无论是灶里烤的还是火盘上烧的,都比锅煮的好吃,美中不足的是吃后嘴唇边黑乎乎,看相不好。清寒的冬日,一家人守着灶屋说说笑笑,家的温馨,暖意融融。
年时的灶屋大概一年中最风光热闹的时候。比如炒年货就是这热闹中的风景之一。儿时家里炒年货,多在腊月小年过后,炒的是农家自产的花生、蚕豆和苕果。炒前,母亲把要炒的东西从陶罐里倒出来后一一备好,待父亲把装在小木桶里的黑沙倒入锅内炒热,就开始炒了。小时很奇怪那沙怎么是乌黑发亮的颜色。母亲笑着说,这沙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翻炒煅烧,早已失去了河沙的本色,哪能不黑呢。炒年货也有技巧。为了让炒出来的东西吃起来味道更好,母亲通常会往沙里添加少量的食盐。
炒年货时,对灶火要求颇高。火力太猛,炒货易焦。火太小,炒出来的东西又难熟透。所以炒年货时,都是父亲烧火,把控火候。只要灶火火候恰到好处,无需计时,炒货的香味就会随着母亲手上锅铲的翻炒而渐渐飘散开来,从厨房窜至屋外。一锅炒货炒好后,父亲就会压控住灶膛明火,母亲拿来箩筛放在锅上,将沙与炒货一起铲入筛中,边铲边筛,待细沙全部透过网眼落入锅中,箩筛上面剩下的就是炒好的炒货。炒完了花生,接着炒蚕豆、米花、红苕果。待全部炒完,往往是晚上十二点。和平时不同的是,炒年货的那天晚上,我们姐弟也和大人一样,睡意全无。毕竟小孩子没有不贪吃的,况且刚炒好的年货,母亲就随意地放桌上自然摊凉,香气四溢,馋人啊。我哪等不得它们完全冷下来的,不时抓起热花生或蚕豆吃,烫了小手直抖,烫的小嘴哆嗦却不停不下手和嘴来。那馋样,惹得姐笑,也少不得惹得父亲嗔怪。
儿时与老灶屋的经历,心酸与幸福并存。我后来长大读书工作在外,偶有回家,和姐在灶屋时,姐还笑我是“好吃佬”。
在城里稳下后,接母亲来城同住,可母亲死活不同意。我只好把老屋整修并参照城里的房子建了新厨房。母亲学会用煤气灶电饭煲后,土灶就不再风光,不过念旧的母亲,隔三差五还要去老灶屋烧几次火,仿佛土灶是陪伴她一辈子的老伙计,不去交流看看,心里不踏实。周作人说:“就饮食来讲,哪里的东西都比不上家乡的东西好,母亲做的菜是最好的菜。”这大概是全天下游子的共同心声。比如我,在他乡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心里却常常想念故乡,想念母亲烧火做饭的灶屋。偶尔回家,最想吃的是母亲的“下饭菜”,最乐意咀嚼的是土灶铁锣罐底那圈焦黄松脆的锅巴。
俗话说的好,远亲不如近邻。都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若邻里关系闹得太僵了,双方都很尴尬。幸好邻居的孩子也通情达理,答应我们把灶屋修好,母亲和我都很高兴。
都说过日子衣食住行,少不了人间烟火,灶屋不拆真好!倘若是故乡没有了灶屋,不说游子心中的乡愁无法安顿,就是住在乡下,少了无处寻觅的袅袅炊烟,乡间生活也缺少灵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