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朝古都南京回来的人,对南京深厚历史文化底蕴,总会赞不绝口。朱自清先生说:逛南京就像是逛古董铺子,到处是时代侵蚀的遗痕。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既可以摩挲凭吊,亦可以瞑思遐想。想来,南京应该是一座值得旅行者留连的地方。
我曾有过几次到南京的经历。可惜是因事路过。或夜宿城郊,或白天乘车穿街而过,来去匆匆。但事后忆起那擦肩而过的风景,总是念念不忘。今年四月,南京作家凤姐在笔会群中邀约大家去南京一游,应者众。和有共同爱好的人一起出游,看风景,品历史,聊人生,多好的事啊!我自然乐意跟着去凑一回热闹。
四月十四日下午,我们一行乘坐的大巴车抵达南京事先约定的地点,一下车就受到了凤姐一家人的热情款待。大家虽说大多是素未谋面的笔友,一见面却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其乐融融,开心得不得了。在去酒店的路上,听凤姐如数家珍绘声绘色地介绍秦淮河、明故宫、中山陵、夫子庙、鸡鸣寺……等众多南京景点时,更是兴高采烈。规划旅游路线时,觉得这也好,那也好,仿佛哪一处景点都不能错过。前些年襄阳同学立群到南京,发了一组夜游秦淮的照片给我,笑说若是我哪一天到南京旅游,千万别错过秦淮河的香艳。按图索骥,所以我对秦淮河的夜景印象颇深。至于夫子庙和中山陵,也都是南京大名鼎鼎的地方,自然早有耳闻。唯独鸡鸣寺这名字熟悉又陌生,好像很久以前就听到有人和我提起过,一时想不起来。后来记起来是朱自清先生,他在书上不止一次对我说,“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出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注:画家石涛)的画。”对朱先生的话,我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如今来了南京,管他雨天月夜,鸡鸣寺肯定是要好好去看看。
鸡鸣寺位于南京玄武区的鸡笼山下玄武湖旁,号称南朝四百八十寺首刹,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刹之一,又称古鸡鸣寺。是隐于闹市,静寂于山林的城中古寺代表。从所住的酒店出发沿樱花大道到鸡鸣寺,步行约十数分钟即到。据说南京的春天,是从鸡鸣寺边樱花大道上那棵报春的樱花树上开始的。说是每年春天,报春树花一朵花开,随即道上万树粉红,永远都是一场看不厌的金陵花事。不过我们到时,道旁花树盛花期已过,树桠上仅有少量点缀之花,难以为景。大凡名山胜景,大多都有个出处来历。想这鸡鸣寺也是一样。有人说,鸡鸣寺的前生是承自三国孙吴时期的“栖玄寺”;也有人说,鸡鸣寺是源于当年笃信佛教的梁武帝讲经出家时的“同泰寺”。只是两种说法虽流传甚广,却并无佐证。不过经历千年的岁月沧桑,如今看来,当年的栖玄寺也好,同泰寺也罢,早已是湮没于烟雨红尘之中。可查证的是而今的鸡鸣寺,是明朱元璋在原址上重建的,又因寺处鸡笼山,故名鸡鸣寺。没到鸡鸣寺前,我原以为寺带鸡鸣二字,顾名思义必是山上野鸡成群,鸡鸣不断。现在才明白,非也,非也!
原本以为比起中山陵和秦淮河,来鸡鸣寺的人不会太多,没想到眼前也是人如潮涌。在等待凤姐买票的空隙,我在人群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故人。我仅仅只是在人群中多追逐了她几眼还没来得及移动几步,身边的同伴却转眼失了踪影。正在我四处张望时,忽然听见买票挤回来的风姐举着扩音器在清点人数。才知道一不小心,把寻阳范老给弄丢了。后来得到消息说是派去找的张老师,也一晃眼不见了。真是猪儿吃麦,叫羊儿去找,结果是猪儿不见猪儿,连羊儿也没影儿了。等前一轮抢着上早香的游客进了景区,大家才得以聚拢在一块。凤姐说:“今天游人太多了,大家要注意安全,三五成群即可,分头拣人少的地玩去。”末了笑着补充:“走散了也不要紧,游完寺出来,记得在约定的地方聚合就行了。”
站在通往鸡鸣寺山门的台阶上抬头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刻着“古鸡鸣寺”的石门。据说这四个字是当年康熙下江南来时写的。好不容易跨过山门,又因为人太多,走路像堵车,启动不了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等经施食台到弥勒殿,再到香火缭绕的大雄宝殿时,大家早已香汗淋漓。鸡鸣寺的大雄宝殿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站在殿门外,远远可见殿内供奉着一尊高大的释迦牟尼佛像,慈眉善目又气势恢宏,让人肃然起敬。殿内供奉的佛像,还有两尊泰国赠送的释迦牟尼和观音馏金铜坐像,如今都是珍贵的历史文物。站在这热闹非凡的佛门清修之地,看殿前烟雾缭绕,与如云香客擦肩而过,我心五味杂陈。说不出这临时抱佛脚式的佛一跪,是对是错。正悲天忧人之际,忽然有回声悠远的空灵缥缈的钟声穿越而来,让人听了,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静。耳畔钟声未尽,人已不知不觉随人流涌进了观音楼。观音楼始建于明代正德年间,是鸡鸣寺内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最奇的是楼内供奉着一尊独一无二的倒坐的观音菩萨像,游客莫不慕名而来。正当我诧异这尊观音菩萨像为何倒坐时,眼睛已看到佛龛上两侧的楹联:“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细品联义,似受当头棒喝。圣严法师说:“所谓顿悟,乃是最后一念的点破,或最后一缘的成熟。”或许,佛家言“理需顿悟,事需渐修”的人生顿悟,原本如此。凤姐说,观音楼还是个登高望远的好去处。每一次登临,都会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收获。我自然生怕错过,捷足先登。没料到人上斯楼,却是苦不堪言。你看,这楼上挤满了人不说,楼下黑压压的也全是游动的人头。动脚都困难,更别说恣意心胸了。触景生情,我忍不住念叨起诗人卞之琳《断章》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一旁的才女朝晖听了,莞尔一笑,脱口而出:“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接着又说,“雅梦,没想到吧,逛个古寺,还硬生生把自己也挤成了风景。”说得我脸泛桃红,羞涩一笑。
出观音楼,过韦驮殿,访文殊阁探普贤阁,再游景阳楼和志公墓。一路走马观花。虽说看的马乎,却还是能在有着独特的历史故事的每一处建筑上,读出其特定的文化内涵。比如说在供奉着南朝梁代的名将陈霸先的志公墓前,我仅仅只是停留片刻,却仍能体验一种缅怀的庄重与肃穆,感受将军驰骋古疆场的雄姿英武。
药师佛塔在大雄宝殿西边的塔院。我原以为大凡塔者,皆大同小异。觉得鸡鸣寺的佛塔与家乡千年郑公古塔外形差异不大,不看也罢。没想到见时,方觉自己太过肤浅。不说高44.8米七级八面、斗拱重檐、铜刹筒瓦的鸡鸣寺药师佛塔如何金碧辉煌,气势恢宏,仅凭塔内供奉有原供奉于北京雍和宫的药师佛铜佛像一座,就足以令天下众多古塔汗颜。据说南京鸡鸣寺的佛塔因与杭州西湖的雷峰塔极为相似,当年拍摄《新白娘子传奇》时,这里曾是取景地之一。凤姐还说,我们这是白天游,若是晚上来,佛塔流光溢彩,景色更佳。
游鸡鸣寺,我最想去的是豁蒙楼。然而对着导游图,左瞄又看,却看不出她隐匿何处。心有疑惑,口中不免喃喃自语:豁蒙楼呢?凤姐见了,狡狤一笑:“就不兴人家卖个关子么,况且豁蒙楼位于鸡鸣寺山巅,山树掩映,又有些路程,不见不怪。”虽心有忐忑,却还是盼望着早点到。路上,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心仪的豁蒙楼,我又浮想联翩。甚至还幻想到时该如何找到并推开朱自清先生说的那一排最有心思的窗户。看倚窗远眺,观台城柳,望玄武湖,是否真的让我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正思忖间,凤姐的一声“豁蒙楼”到了,一语惊醒梦中人。抬眼望时,却又是云山雾罩。豁蒙楼呢?真有意思,眼前明明写着百味斋,何来豁蒙楼?见我不信,凤姐用手指着大门旁牌上“豁蒙楼”三个字说,看,这不是么?细问才知,豁蒙楼旧楼早已毁于火灾,现在的百味斋就是原“豁蒙楼”旧址上新建的,是间素斋馆。唉呀,现在才明白,凤姐这关子,卖得真绝啊!
据资料记述。豁蒙楼,是清末重臣张之洞为纪念其得意门生“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建。取名“豁蒙”,源自杜诗“忧来豁蒙蔽”之句,本意是心忧才得以明白受蒙蔽的真相。旧时南京,文人雅聚,首选豁蒙楼。或许“豁蒙”之名,总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感觉寓意其中。更何况临窗而坐,无论白天还是朦胧月夜,从洞开的窗户看风景从远处向眼帘走来,总会给人带来有质感的诗情画意,触发人们无尽的感慨。所以,在豁蒙楼建成后,曾引来无数文人墨客登临。从历史文献中寻觅,除了朱自清先生,梁启超、胡适、徐悲鸿、赵朴初等一众民国大咖,都曾登临此楼。只是每一个人登楼时的心境不同,发出的心声也各不相同。“江山重复争供眼,风雨纵横乱入楼”,梁启超来豁蒙楼,留下的是面对祖国衰败而无力改变的焦虑与愤懑。胡适来时,却又是从另一时代走来的诗情:“豁蒙楼上同坐;月在钟山顶上,照见我们三个。我们吹了烛光,放进月光满地;我们说话不多,只觉得许多诗意。”想当初豁蒙楼上,这些名重一时的大咖们临窗品茗,牢骚也好,诗情也罢,总归这是他们休闲小坐抒发感情的好去处。只可惜如今,豁蒙楼名存实亡。想我等千里迢迢而来,她却芳踪难觅,不胜感伤。望着眼前的百味斋,我忽然责怪起徐悲鸿来,怪平生留下传世之作无数的画家太过吝啬,吝啬到不肯为豁蒙楼留下小至斗方之作,让我错过一睹豁蒙楼真容的机会。难道是楼前“五百楼船十万兵,登高阅武阵云生”的曾经,过于壮观复又在倾刻灰飞烟灭让画家不忍直视?亦或是窗外“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的真实让画家看透岁月沧桑悟了人生?不得而知。
既来之,则安之。面对百味斋,我虽有失感伤惆怅,却也无意于在她的名字上过于纠结。凤姐说,单从吃的方面去讲,百味斋可是南京最著名的素食馆之一,主要卖些面条和素点。人生百味,是感悟,也是品味。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静心落坐。毕竟坐在一大排明窗前,小坐片刻,边吃边欣赏窗外的美景,也自有清欢。我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于是自顾窗前,想看透窗外烟雨迷蒙。抛开对百味斋的成见,仅从游客的角度出发,这里的确是鸡鸣寺登临望景的绝佳处。从这里凭栏望去,重峦叠嶂,烟岚缥缈。近处的玄武湖和古老的台城,远处的钟山的紫气与九华的塔影,如一幅水墨长卷在眼前铺展,让人在心旷神怡的同时,也留下了一抹无尽遐想。
都说诗人大多感性,女诗人尤甚。凡与女性相关的景点,最能勾引她们的多愁善感的天性。告别“豁蒙楼”,正准备打道回府。同行的一女诗人说,胭脂井还没去呢。于是大家又移步小径,同行而至。历史的胭脂井早已毁之殆尽,如今这口胭脂井是后来重建的。胭脂井也叫“辱井”,相传隋军攻破台城,陈后主在走投无路时,曾和张丽华等妃子藏在井里,后被隋军抓获。就如妲己迷惑商纣王一样,历来亡国之君的故事里,总能找出几个红颜祸水的女人。陈之灭亡,本来与张丽华的美丽并无太大的关系,可破城隋将还是害怕留下她因颜误国,所以下令将其处死。张丽华之死,只是历史长河泛起的一阵小小浪波,民间却因此多了胭脂井的传说。其实,眼前的胭脂井,只是一口普通的石井,至于说什么胭脂遗痕,纯属虚构。
夕阳西下时走出山门,晚风拂面。回眼看去,霞光笼罩下的鸡鸣寺依旧显得格外庄严。鸡鸣寺,作为南京都市繁华中的一处方外净土,无论近游,还是远观,给人们带来的不仅仅只是一处风景,更像是旅行者可以静心安放一处心境。
临别在即,我不忍就此离去。站在山门下,兜兜转转几圈,一次次回望“古鸡鸣寺”几个大字,心里念叨的是,感谢凤姐,让我的人生又多了一次洗涤尘心的旅行。
南京,南京的确是个值得留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