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去哪里了
牛旭斌
父母实现愿望的胜算幻灭了。当初竭力种地卖粮,供养我们考学,送哥哥到县城一中念书,是盘算无论如何要设法剥离开我们与泥土的关系。他们一心希望我们能远走高飞,不再刨土疙瘩。
天干时烟山土雾,雨多时泥泞淹脚。我们在腊月里砍柴拾柴,碾压麦地的虚土,让麦苗不在冬天冻死。在正月的秋地里埋洋芋,一个洋芋蛋,切成五六瓣,挖坑,撒灰,盖土;又给一台台地垄边坎种麻。快清明时点玉米,种瓜点豆,拔草,追肥。五月收麦子,六月栽紫苏,七月种荞,八月收玉米打核桃,九月拔小豆收黄豆,白露种麦,秋分割荞,十月夹柿子旋柿饼,冬月开始挂挂面。这种先天注定的劳动,不用传授,给我贴上了农裔的标签,终生不会撕掉,让我从小视土地为生身血肉。
我写过一篇文章《我的身上带着泥》,是因为从小生长在土尘满山的乡村,奔跳在土屋土院土窑土坎,土灶烧饭土炕睡觉,土墙上爬着蜘蛛网土鳖虫,也贴有金灿灿的奖状。烟熏火燎,十年寒窗,没有凿壁借光那样艰苦,却也知道月光的皎洁煤油灯的昏黄,暴风骤雨的狂烈冰天雪地的寒酷。泥土潮润的种子,在15岁夏天发芽,乡邮递员骑自行车送来的一封信,彻底让我脱掉了布鞋,转移了户口,解除了与后村的命理锁扣,与后山上十几块薄地的天然联系,逃离般踏上望了又望的出山大路。
吃不上散面饭的时候,常常回想起儿时吃过的饭。为了不吃那口顿顿不改的酸菜饭,我怕才好好念的书。为此,常自以为是地给晚辈讲解什么是麦什么是庄稼什么是粮食,他们置之不理漠不关心时,我总有种杞人忧天的错觉,对于他们,已然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生产过程的超高速后工业时代,也许他们无需弄清麦子怎么扬花怎么灌浆,更不用深究蔬菜咋种面粉何来?牛奶和面包就充足地摆在他们面前。有福的一代,又何需忆苦思甜?!但滋育我血脉血性的这根乡土神经,却不管我隔绝土地有多年久多疏远,从不断弦,相反愈背离愈敏锐。
这些年逢年过节,必然要回乡看看。坐在坡上看野花,躺在房顶看流云,打听放下土地锄头丢掉祖辈手艺,四方闯荡杳无音讯的人的下落。听到的都是他们生活的好光阴的美,听不到的是他们怎样在陌生的城市投靠、碰撞和安身。从扛锄头变成一切都扛的服务员,在成百上千座城市里,他们是三百六十行工商服新阶层,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城市运转和生长的机器,离不开他们操作。
我一个人去干渴的山泉,寻找百年老泉水源不明失踪的去向。霜寒得入骨,我不紧不慢走在汽车打着喇叭的催促里,恍入梦境,感到有一群牛从身后追我抵我。其实,故乡已经连一个牛蹄窝都没有了,房檐水也没有一个旧窝窝了,霜雪雨露的泥巴粘不住脚心板了。
好像有一种确凿的控诉对我说:你的故乡不在了。
我连忙用手机,录制村野与远山的视频,拍摄安宁的村庄上空时有飞机飞过的声影,照下荒院刺架,录下白云堆积,燕雀啁啾。我担心有一天有些会荡然无存。我出院,出村,小心翼翼向我们家自留地走去,小树长成了老树,祖母坟前的柏树已经丈椽一般高了。我看见残雪停在风中的窑门,塬上荠荠菜凌寒生长,太阳给一片山峦抹上腮红,等到夕阳完全掉进山谷的磨眼里时,夜幕中一寸寸升起的月亮渐高渐明,就像被谁挂到天上的一饼锅盔,软暖酥香的模样,热乎乎的气息,禁不住让人生出如果能咬一牙子该有多好的想法。
很久没有独坐于后村的夜更了。庄稼秸秆还田的场院里,风缺少了帮它呐喊的巴掌,房前屋后没有几棵树了,砖砌的围墙把风的身子碰疼了,只好掉过头,往空荡的地方吹去。我很少见过这么孤独的风,现在我见了。我不相信远方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现在我相信了。冬日的村落,由于树叶被刮净,一眼就能看透四面的云山,楼房俨然,红墙彩瓦。如果是三月
或九月,树影婆娑,风吹槐花与荞花,流浪的养蜂人绿帆布的帐篷,随花而徙,当乡亲们依依不舍送接他们转场的卡车时,我头一回感尝到说不出惆怅的滋味,源于他们颠沛流离。
盘山公路比过去宽绰了很多。放过蜂箱的地方,还有没有枯尽的防风、蒲公英和车前草苗儿,高坎倒悬着一墙的马勺蔓,只剩枯枝,根苗已经冬眠了。我曾在这条路这片坡上摘瓢子,打猪草,锄地,耘苗,壅土,放烟,赶獾,与养蜂人的孩子结为朋友,帮他们抬水,给他们拔萝卜吃,没心没肺。我们没有多余的财富,但我们也不想望多余的东西。
最让我“绝望”的是夏收割麦。十几块子麦地错前倚后接连倒弯。天阴沉着脸,乌云滚滚,随时都有芽麦和塌场的风险。一村人提镰弯腰,执镰飞割,没有缓一口气的时间。人们把干粮带到地里,虎口夺食,我们也不例外,要么割要么背,不能闲着。学校也会届时放忙假,让我们没有空子可钻,必须加入到双抢的队伍中去。站在麦田里,父母对丰收在望的沉甸甸,掩制不住喜悦,我们看着满田的麦子,感觉田地无边无际,农活的繁重什么时间才是尽头呀,这么多的麦得割到啥时候。心里嗔恨土地,长这么欢的庄稼干啥哩?但当我每割一个麦捆,每背回家一捆麦,每到割最后一片田时,又会很有成就。劳动磨砺了我的意志,激发我对自己挑战极限,养成了我学会承受当下的吃苦耐劳,就是田里的挥汗如雨锻造的。
在这我挖过半夏的山里,我坐在地畔石头上,靠在背篼上,仰天而睡,听过花土坑蟋蟀与青蛙的唱歌,看过雄鹰与鸟群在树林的追逐。美好的是,崔健的《一无所有》郑智化的《水手》和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如一剂良药,让我不为泥土地里的劳作而绝望,认为自己不会一无所有。从上中专在省城实习的时候起,我特别想念我在夏家塆土地里的摸爬滚打,无端的迷茫中写下第一篇铅字《别人的城市》。
再次回去时,我一脚踏入映在我面前的,是土地的背影,它似乎不认识我了,一转身就与我生疏了。跟父母上地,突然感觉自己与这地业已脱节了。一年四季的许多耕作我耽误了,许多倒茬我错过了。土地的生长我不知情,也不需要我的参与,但它还是那块生生不息的地。任我怎么去展望和丈量,它被我一览无余,一眼看穿,它忽然狭小得有限,甚至收割机都打不过转身。
荒芜的蔓延四下里包围,它显得不隐秘不神圣了。是少了打鼓唱戏献饭祈雨的传统吗?当我跪拜在地,磕膝盖上就拍打不掉这土。当我渐行渐远,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就是这粒从此走失再无着落的泥土。
骄阳炙人渴困倦累的午时,我陪父母坐在田边树荫乘凉。可惜我坐过的石头不见了,那块深镶于泥壤矗立于地头的嶙峋奇石,如沉默的羔羊,在伴随我的童年三十有年后,在输油输气管道穿越而过的建设中,被爆破挖走,被贩子收卖,还是被鸿沟所埋?我不在现场,也无力无理由挽留。当儿时的伙伴十有九个真正远走高飞后,我成了近在故土的看门人,但我失守了,食言了,我发现我一无是处,没能保住岁月留给我们的念脉,我竟然连一张石头的照片都没有留下,它的消逝,不亚于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一个友伴不辞而别。是故乡不要我了,还是我不属于故乡了,当故乡不要土地了,土地不养活故乡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早年脱逃的人又将何往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