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纷飞
牛旭斌
中秋节回到掖在小镇的后村。我撑着雨伞,抱着女儿,安安稳稳地坐在房檐下时,身心感到妥贴。
好比野坡上的酸梨,在熟透时落地。
推门进屋,迎面看见摆在上房的祖母遗像,慈祥地笑着,她一定也看见了我回来。小时候,亲人一直极力操办的节日,填满了幼时回忆。供桌摆在院中,油灯明亮,香火冉冉。
皎洁的月光沐浴着百啥不记的我们,玩耍着砂锅石头水的游戏,也打破黑灯瞎火。那份隆重,除了平日稀缺的月饼点心那么香酥外,还有苹果石榴那么甘甜。月饼点心是街道上买的,苹果是大伯家院中的树上结的,石榴是院边长的。
两座院落处处浓荫。可惜苹果树连结几年果后枯了,棚架上再没有储放到春节时的黄元帅。祖母责怪我们,树是被我们骑上爬下压死的。趴在虚空的石榴树,花开如焰,随暴雨连土坎崩塌。父亲不惜花一笔钱,砌四米高的石墙。石榴树连根带泥挖出来后,树太大,未能移活。
前些年,我一意孤行追我追不回的故乡。那奔跑过的无遮无拦的敞院,现在砌着高架有摄像头的院墙,我随时可以远程“调阅”。雨不停地下,祖母用竹竿向天空挑出纸剪的“扫天媳妇”,说:老天爷,你收云,日头出来好出门。村邻们冰锅冷灶了,许多院苔藓铺地,蛛网闪着雨珠。去儿时的场院、老屋、水泉转一转,摸一摸斑驳的木门,翻腾旧农具,打开霉尘的箱柜,找出有过亲人汗渍的物件,依檐观雨,如织的雨线如天空的泪。
雨大雾起,就像同胞的俩兄弟年老后,于更声起落的半夜,说些互相提醒和宽慰的话。明明年纪高了,却还坚定地说着命中大吉的卜语。当岁月把经年的磨砺,累加给比父亲还老的父辈们时,好在剩下的柴草,还能烧热雨夜的炕。
如同我眼瞅着举家的集体出走,却还要挽着侄辈,给他们深挚的祝福。
其实我明白,变迁留给后村的精力明显不济,青壮年大量流失。一如下过半月还不停歇的雨,又如背着锅碗瓢盆转场到城镇念书的人们,心儿不闲。
事实上更严峻的消亡,比我担心的为时提前。担当主力的男人去打工,女人陪儿女在县城小镇念书,儿女考上大学时,父母也就耗尽了,夫衰妇老。
向晚的雨脚打在屋脊与花台。已亥年春,与相邻的北街、疃庄、贺沟、水磨等村庄境遇一样,一把年纪的后村,被雨泡垮的危房残墙,土房耳房偏厦圈舍,都在拆危治乱整治村容中再见了。土山土岗包围的后村,水泥建筑拔地四起,土房旧物被清除一空,乡村从面容上被收拾得处处新暄庭庭亮堂。旧庄基上种上了花草蔬菜,摇曳着繁丽的花儿,这是推平泡软的墙土正使出肥力。走出土屋瓦房的人,住进二十四公分厚的平房楼房里,明亮了,却失去了冬温夏清,滴檐水不滴旧窝窝了,后辈子孙对老家的情就浅了,如一条山溪被截引,又如小树被移植。
父辈们的记心越来越差,快到嘴边的话,常常不能完整地讲起,说错了年份与季节,有时甚至还叫错我们的名字。
但日子依旧,上山挖地和进林打山,赶乡集和串亲戚得在天黑前完成。有时候饥肠辘辘,有时候打着饱嗝,即使擦黑摸月回来,也保证走不错路认不错院。这个由百十户坐北朝南房屋参差构成的古村,被东山岗上的那座庙梁护佑,又被身后的大山支撑,被两道坡岗左拥右抱。这个家家都会纺绳酿醋造豆腐的家园,装着我全部的珍惜。而今蓝色的门牌号码,只是一种籍贯与院落的对应,户口簿上登载的主人,有的从父辈就远走匿迹,但愿他们在别的世场过得好。
走远的人吃香喝辣,像雨后万物欢生的一山黄土地。
经过几座房院,除了风吹柴禾垛,听不见任何响动。蚯蚓到处弓着身,翻松小路敞院的泥地,打通地下避雨的暗道。瓜秧在为季节打上结绳。我没有想过,夏家塆有一天,会徒具虚名后供我瞻仰。遍体创伤的村庄,几度被水淹过后,有些人心也被泥浆过,他们是常在人前说话的“聪明人”。
独自上山,乡野外观上貌似完好,山山水水也依旧好看,四野金黄的万寿菊长满沟坡。可当我顺沟进庄,我如入涵洞,压低脚步,旋风卷着落叶,片片楼房瓦屋在占家看院,草木瓦松在站高放哨。
望望当年比自己个子还小的树,看看门前这截黄土路,凝神细想,它们在速变的故土余生,像蒿扫帚草和跛腰蜷腿耳聋牙掉的留守者拼命为继,让我生出一种村庄无上、生命劬复的的欣喜与悲凉。失去的人影僮僮,往事的汹涌澎湃,并不绝望。我打开手机,录入荧屏的,尽是空寂与风的呼号,冷雨扑墙。我如一只惊慌的蚂蚁,躲在泥洞缩进墙角,等云过天开。
冒雨还乡,磕头上香,有点像夏家塆信神的人提着公鸡去还愿。我的回家,也不排除这种凭吊的心理。在这个上古祭月和万家团圆赏月的日子,亲友思念的佳节,有青柿转黄,金桂飘香,光阴不明不暗,生活不咸不淡。月亮应当圆满,但连绵不歇的雨搅了天涯共此时的期盼,月亮被云遮蔽,点着香蜡的屋院仍是乡土的根烟火的根人间的根。
小狗开心地住在草垛,山药铃长在檐墙下。来不及收的玉米荒在田里,尚未熟裂的核桃挂在树上。故土于我,是亲人和黄灿灿的麦粒所养,它让我育壮根系,又年年季季不吝惜地给我馈赠。每次短暂停留,后村都提醒我:后村不是我的了,但那里的小草大树,蚂蚁生灵,秋韭菜园,它们的生息一如往常。
只是我没有郑重地善待和珍惜它们,听不见它们为我叫苦对我喊疼,以至于它们不见影迹了,我才从长等慢待的雨中找寻。
雨还将连下六天。霏霏秋雨是大地眉开眼笑后,又从云端洒落一地的噙不住的泪。太阳将扶起泥地里的人,山坡的荞麦开成雪花。
牛旭斌,1982年10月生于甘肃成县。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新乡土散文写作,作品见于《散文选刊》《雪莲》《岁月》《延安文学》《文学报》《人民日报》《牡丹》等130多类报刊,入选《中国随笔年度佳作·2011》《且听风吟》《乡愁若灯》《2018中国微信诗歌年鉴》《2019中国年度精短散文》等30多个文学选本,有作品入选多地语文阅读试卷。出版散文集《在离乡》《风起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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